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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难做

  一
  在从前,我总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固然有很多不愉快,但也有很多可爱之处,尤其是那伟大的“友情”,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使人们在离开了父母后,仍能得到温 暖。所以,我交 朋友的态度,全在于一个“诚”字,不知道耍手段,不知道花言巧语,至于什么叫做欺骗,什么叫做玩弄,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我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样为朋友效力,为朋友牺牲的事。
  可是,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禁不住为这日下的世风落泪。原来,人的心里竟都充满着诡诈,甚至我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例外,在“义”和“利”的关头上,竟用一连串非常无耻的手段来打击我。幸亏我一向以义理为担当,屹立不屈,如果换了一个意志不坚的动摇分子,恐怕早被这种反动势力迫害得抬不起头来了。
  我现在把事实经过写出来,等你拜读一遍之后,凭着你的良知,我相信,你立刻可以看出,我为什么这样伤心,为什么这样为恢复旧道德而振臂狂呼了。
  二
  我要早晓得有那样的结果,绝不肯答应这件事的。我当时是太古道热肠了,慷慨而自发的,向我的朋友杨宗固推荐我充当他的总招待。宗固是我的刎颈之交 ,要结婚了,我不能让他的喜筵杂乱无章。他最初面有难色*,但经我一再说明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干之后,他只好表示欢迎。
  宗固结婚的那一天,万里无云,陽光普照,象征着无涯的纯洁与欢乐。下午五时,他和新娘还没有从教堂回来,客人们就陆续光临了。
  我的忙碌开始。
  门口被拥挤得水泄不通,使得稍后来的贵宾(按照“作要人状”的不成文法,贵宾是非迟到不可的)无法举步。为了怕得罪宗固的朋友,我顶着毒烈的太陽,在门外勇猛地斥责三轮车夫,足足二十分钟之久,才算清出一条道路。刚转回院子,又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在掐花篮上的嫩苞。这是客人们送的礼物,岂能任人损坏。我上去就踢一脚,小孩子放声大哭。他那个也是衣衫褴褛的父亲,想不到竟毫不自惭地冲过来,质问我干什么?他简直野蛮得好像要打架似的。我真想声明,对于任何像他这样穷斯滥矣的人,概不招待。不过,我却没有张口,并不是我有什么顾忌,而是因为一辆顶顶流线型的汽车,闯进了大门,闯得人们乱叫乱喊。我立刻冒着被压死的危险迎上去,拉开车门,十分谦恭地把车上那个大块头请下,并且迅速地递上我的名片。因为他睬也不睬,所以我只好把名片收回,鞠着躬,满面堆笑地把他领进喜堂。
  这时,礼桌旁边正陷于混乱。送礼的人真多,送的礼也真优厚。钱,有送两百元的,有送一百元的,最少,也是八十元。至于东西,像衣料、锦帐、花篮、镜框等等,不一会儿就堆积如山。
  霎时间,我的两眼冒出正义之火,心也剧烈地为正义而跳动。民生艰苦到今天这种地步,难道这些客人们都无动于衷?送礼,内政部有规定———一律五元,他们偏偏要送得这么庞大。据我看,他们的思想大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浪费而已,而是故意破坏zheng府的威信。
  于是我迅速采取行动,把司账的赶走,由我躬亲主持。凡是送两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一百五十元”,凡是送一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六十元”,凡是送两件衣料、锦帐或花篮的,我也都在簿子上分别登记一件。
  我为了要把这事情处理得公平合理,真是呕尽心血。因为,任何人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之下,马上找到一个折扣的比例,简直有点不可能。只有我,一方面是上帝赋给我特别聪明的脑筋,一方面是我特别卖力,所以总算应付裕如,一直在汗流浃背中,担当起我不应该担当的份外工作。但,为了朋友,我毫无抱怨。
  一小时后,宗固和新娘来了。大家像海豹似的拥上去,围成一团 ,恭喜、赞美、夸奖,叽叽呱呱,教人看不惯。我一扭头,无意间,发现客人们竟是如此之多,不但乱糟糟的不卫生,而且每个人看样子还要等着据案大嚼,硬是吃定一个人了。宗固怎么能受得了呢,我既身为总招待,不得不为我的朋友采取紧急措施。
  “啊呀,老杨,”于是,我拨开众人———有几个死硬派被我拨得几乎屁股蹲地,向新郎叫道,“你发了多少帖子?”
  “两百张。”
  “有没有发赵处长、钱主任、孙经理、李总干事……”
  宗固愣了一下。
  “真他妈的,”我喊道,“该来的倒没有来!”
  眨眼工夫,鸦雀无声,几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一言不发地走出喜堂,剩下的人尴尬地瞪着眼睛。其中,以宗固的眼睛瞪得最大。
  “咦,”我说,“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是走!”旁边一个人嗫嚅说。
  “为什么呢?”
  “你怎么乱说话?”宗固的舌头有点僵,“该来的没有来,当然是不该来的倒来了。”
  “这才是,”我大声分辩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
  我的话刚说完,四周已乱成倾圮了的蚂蚁窝,客人们像碰到世界末日似的,抓帽子的抓帽子,穿衣服的穿衣服,不到三分钟,就散了一大半。
  “你,”宗固暴跳起来,把拳头伸到我脸上,号道,“你这算干什么?”
  “我没有干什么呀。”
  “你怎么拆我的台?”
  “什么地方拆你的台呀?”
  “你,你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当然是该走的人倒不肯走了,朋友们怎么受得住?”
  “苍天在上,”我大声赌咒道,“我并不是说他们的呀。”
  好了,用不着我再发表谈话了,宗固也顾不得和我辩论了,他施展出橄榄球场上的绝技,拖、拉、挡、推……但是,结果都没有用。不到半个钟头,偌大的喜堂只剩下三个人———愤怒的宗固、哭泣的新娘和功成不居的我。另外,就是那些口呆目瞪的侍者了。
  事情办到这种程度,按道理,宗固应该如何感激我才是,我为他省了一笔巨款,又为他省了无数麻烦,同时,也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于公于私,全是一副赤胆忠心。可是,死也想不到,他不但不感激我,反而疯狂地开始他那种种使任何文明人听了都掩耳朵的咒骂,问我是何居心,问我和他有什么仇,问我有没有羞耻,问我脑筋是怎么长的等等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我高贵的身份,知道他事后会后悔的,所以我一直不言不语。
  最后,侍者畏怯地走过来。
  “请问,这二十桌酒席怎么办?”
  “怎么办?”我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到他身上,向他吼叫,“分成三份。一份送新郎家,一份送新娘家,一份送———送到我那里也可以。”
  大概是宗固的血压太高的缘故,一把没拉住,他就昏厥在地。
  三
  为了救护宗固,我把人世间最宝贵的光陰*,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包括打电话,叫红十字车,陪着送医院,挂号,登记,以及安慰那位伤心透顶了的新娘。不过,我即令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仍然不能够阻止他忘恩负义。
  那是宗固出院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写一篇“道德之危机与重整”的论文,宗固敲门进来了,一脸严肃,我先有点不高兴。
  燃上纸烟,他发话了。
  “周兄,”他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说吧。”
  “请你不要介意。”
  “说吧。”我最讨厌一个人鬼鬼祟祟。
  “我结婚的那一天,听说你登记客人送的礼金时,全打了折扣。”
  “是呀,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也为国家着想,一切要节约呀。”
  “不过,折扣下来的那些钱呢?”
  “不用提了,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一提钱,岂不显得小气。”
  “不过,”他笑———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笑是多么陰*险,“这笔钱大概有八千元?”
  “谁说的,”我纠正他说,“不过七千五。”
  “是不是我现在可以带回去?”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请你原谅,周兄,我因为住院花的钱太多,欠下亏空,所以等不及你送了,让我亲自来取吧。”
  老天,他说得倒婉转,竟毫不顾念朋友的交 情,毫不顾念他结婚时我为他尽了多大力,流了多少汗,如今在事情刚刚结束之后,却过河拆桥。
  “好,”我叫道,“你真够朋友。”
  “实在对不起。”
  “只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只好请法院公断了。”
  我气得几乎要犯风湿症。这家伙平常和我称兄道弟,好像如手如足,料不到竟翻脸无情,为了几个臭钱,逼上大门,把多少年的友谊,一笔勾销。
  “好吧,”我颤抖地掏出那七千五百元———感激上帝,他没提那些衣料锦帐,我说:“钱算什么,我从来不把钱看在眼里,给你!”我用力把钞票摔到地板上,冲着他喊道:“你拿,看你有脸拿。”
  他竟毫不知羞地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真的有脸拿。
  “对不起,周兄。”
  他笑,仍是陰*险的笑。
  “再见,”他告辞时,故意装出君子风度说,“有工夫希望来坐坐,像往常一样。”
  要不是我的修养好,我真也要像他那样昏厥在地了。
  四
  事情到这里为止。
  我不打算再写下去了,因为在这短短的一段报道中,你一定分辨出谁是谁非的了。
  然而,我也不完全怪罪宗固,冷静地检讨自己,我也有不可宽恕的几个重要错误:第一,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择友,竟把这种人面兽心的人,当作知己。第二,我对朋友太忠厚了,只求心安理得,不问后果如何,那些自私成性*的人,自会把我看成眼中钉……
  当然,我最大的一个错误,还是,我忘记了一句名言:“好人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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