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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宴

  一
  当我们这一群彼此陌生的客人,刚刚围着桌子坐下,高踞在首席的那位绅士的嘴巴,就马上变成突然崩溃了的黄河堤岸,滔滔不绝地发表起他的谠论来了。他具有任何绅士都具有的魅力,仿佛天上乱翻筋斗的飞行家一样,从第一回合起,就吸引得在场的人,既惊骇又赞叹的屏声静息,一直———一直到这场喜酒几乎快要终了的时候。
  我再也记不清那位绅士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谠论了,不过,我还记得……
  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的绅士把一根粗大的海参塞进口腔。接着,他就批判(不是批评)这筵席太糟。他说,鹿鸣春鸭子楼的东西要丰富卫生得多了。接着,他对结婚典礼秩序单上的简体字表示不满。他一面用筷子猛夹虾仁,一面说,中国五千年命脉,非被这缺少的几笔断送不可。最后,他批判新娘的脸太红。根据学问,他说,显然的,那是她心脏过于衰弱的缘故。
  我记得我立刻从心坎深处,发出共鸣。
  于是,话题转到心脏,绅士用手指弹着酒杯,向我们报告美国研究人造心脏已经成功的消息。他说,以后人类的心脏都可以用特制的皮囊代替。他又向我们报告人造婴儿的消息,这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保证说,只要把适度的化学成分放到羊尿液里,通上辐射线,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小家伙跳出来。说到这里,绅士压低声音补充说,俄国所以不敢开战,完全是害怕美国这种无限制的兵源。紧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美国的人造内分泌。他郑重指出,老年人要是连续不断地注射九百万西西,就会变成十八岁。
  我记得我不停地点头。
  于是,话题第二转,转到十八岁。绅士向大家解释说,十八岁是人生的高|潮,好像打沙蟹时派到四张艾氏一样,简直是无法再高的了。他又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十八岁是对抗原子弹 的惟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绅士汹涌地灌下一杯五加皮,再打一个嗝,继续说,在马林可夫博士的报告中,曾提到当年广岛的十八岁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呢?”末了,绅士顿了一顿,用眼睛向全桌人扫射,然后画龙点睛说,“这都是克明,邓 克明———告诉我的。”
  我记得我是最先肃然起敬的,全桌人跟着也肃然起敬,可是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却一脸困惑,想开口说什么。
  “我和邓 克明是老朋友,”绅士显然因为那糟老头的奇异表情而大大地不高兴了,但他仍照常和颜悦色*,“我和克明从小同学,”绅士声明说,他不再转话题了,只在盘子里拣了一块肥大的鱼肚,呼噜一声吸进喉咙,“昨天,克明到我家吃饭,我以为他在外国多年,恐怕不会用筷子了,谁知道他用得却真利落,一大碗饺子,稀里哗啦吃个精光。当时,我就取笑他说:‘看样子,你好像监狱里刚放出来的囚犯呢。’克明也真可怜,摸摸肚子说:‘虽然不是囚犯,可是在美国跟囚犯差不多呀。’你们知道,老邓 是美国最高科学院里惟一的中国籍研究员,后来参加人造心脏、人造婴儿和人造内分泌的研究工作,全都是军事秘密,跟那些美国高级科学家们一同集中在马林贝贝基地,有吃的,有用的,有玩的,就是没有———就是没有自由 。克明每天看到的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整天吃的尽是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怎会不想念他的祖国呢。他这次回来,任何宴会都不参加,他只肯到舍下,和老朋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谈谈。”
  我记得我身边那个糟老头,又要开口,被我怒目地把他瞪回去,这个家伙真不知趣。
  “克明这个人,”绅士向我笑笑,我得意得坐不住,“他现在是阔起来了,”绅士放下筷子,手指颤动得像几条小蛇,“到处有人巴结,尤其是一些无耻之徒,不认识的硬装认识,没有关系的硬拉关系,喊他‘克公’,喊他‘克老’,真是肉麻透顶。我,我还是叫他的小名———狗妞。”
  我记得我咽唾沫。
  “我只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才叫他狗妞的呀,”绅士的筷子又在盘子里搅,他说,“克明的绰号叫‘三眼狗’,我们老同学见面都这样叫……”
  我记得我一把没拉住,身边那个糟老头站起来了。
  “先生,对不起,”糟老头结结巴巴问,“贵姓是……”
  刷的一声,绅士的名片递过来。我是多么惊羡啊!绅士动作是如此的熟练、迅速,好像昆仑派侠客向敌人发动奇袭时,轻松而骄傲地拔剑出鞘一样。随后是,绅士用同样的手法,发出同样的声音,把糟老头的名片插*进口袋———连一眼都没看。糟老头脸红了,那可怜的灰白面色*,显出他准有神经病。我就拼命拉他坐下,拉得他踉跄得几乎从椅背上翻过去。
  “我和克明可以说是两小无猜,”绅士仍继续他的话题说,“克明小的时候很淘气,”绅士咽一口酒,“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到河边玩。我说:‘三眼狗,来一个!’他瞎逞能,扑通跳下,差点儿没淹死。”绅士被过去的趣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根本不会游泳,害得我死拖活拖,好容易才把他掇弄上岸。”
  我紧张得细胞都在跳。
  “克明对中国旧文学也很有根底呢,”绅士顺手抓个馒头,仔细剥着皮说,“他在美国二十年,公余之暇,还做诗自娱。要说什么洋文,什么科学,我甘拜下风。要说诗,那他可差得远啦。所以他总是把诗寄给我,求我修改。我这个人就是有这么一点怪脾气,不奉承,不拍马,不吹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什么地方失粘,什么地方平仄不调。而克明的伟大之处也就在这里,他真虚心,所以进步也快,记得他有一首‘原子工厂观成’的诗,作得真好。”
  “念出来,好吗?”我低声说,陪着笑容。
  “等一等,那是一首七言绝句,”绅士伸脖子咽下一口馒头,眼泪几乎挤出来,然后,他说,“诗是这样的:‘广岛初击天下惊,万家灯火哭苍生;乾坤一掷尔夫球,历史重写白雪轻。’我真傻,当时我不懂‘尔夫球’的意思,后来他来信告诉我,原来原子弹 只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才明白。你看,克明的天才真不可思议,他能够把新时代的东西,天衣无缝地糅到旧形式里去,深得杜工部的余韵。”
  我因为嘴巴张得太久的缘故,涎水开始往下流。
  “我曾经步原韵和他一首,我那诗是:‘尔夫球落梦魂惊,巨魔竟自海外生;回头万事已非昨,人民生命一毛轻。’这两首诗都在报上发表过,一时唱和的人很多,而且还选进了中学国文课本,传为文坛佳话哩。”
  我着实闭了一回眼睛,击节赞叹。
  “克明原籍陽城,”绅士舐着嘴唇说,“他母亲今年要是活着———我算算看,”他用优美的姿势算了一会儿,“今年整整九十六岁了,性*情再温 和没有。她五十大庆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兄弟,嘿,我和克明,还有王之振,三个换帖兄弟,磕过头哩!现在年轻人当然说我们落伍啦,可是,我们这一套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呀。我们一齐去拜寿,你猜,”绅士用脑袋在半空划出圈圈,“克明的母亲是一个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厉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几点,不仔细看就看不出,俗话说:‘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狠狠风流 过一阵呢……”
  我如醉如痴地呓语着:“啊!啊!”我是多么荣幸啊,绅士的眼睛老看着我。
  可是,万万料不到,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我霍然惊醒,并且立刻发现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跳出座位,把他那瘦长的身躯,直逼到我们绅士的脸上。我灵机一动,知道上帝赐给我向绅士表演忠贞的机会到了,于是我也跳出座位,抓住糟老头的肩膀,准备痛痛快快骂他一顿———可是,我记得我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却再也抽不回来了,我相信我是死定了。
  “先生,”我听见那糟老头说,“你太没有礼貌!”
  “没有礼貌?”绅士从青蛙似的眼睛中射出一线基于神圣原因的轻蔑,“你是干什么的?你在什么单位做事?”
  “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糟老头结巴地说。
  “好了,”绅士大怒说,“我得告诉邓 克明,他是你们的主任委员,我不相信他会容忍像你这样的莽汉,你,”绅士越说越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我吗,”那糟老头用枯干的手再掏出一张名片,“我———我叫,我就叫邓 克明。”
  三
  刹那间喜堂寂静成坟场。
  我们的绅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摇晃的手臂,幻想着逃避这惨重的一击。他的嘴唇像兔子样的掀动,两颊不停抽搐,似乎槍弹刚洞穿他的心脏……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我没有绅士那样的好教养,也没有他那样的好耐性*,所以我一发现大局逆转,尤其是一发现全体客人都咧开大嘴,隔岸观火般地欣赏我和绅士的精彩窘相,我竟怎么都制止不住浑身颤抖了。
  故事到这里为止,因为幸亏有两个好心肠的客人,把我架上出租车,送我回家。在浑浑噩噩中,仿佛觉得天下已经太平。所以,以后的事,像我们的绅士用什么方法来结束他的谠论,而那个真正是邓 克明的糟老头,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的绅士等等,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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