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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你再考我,再考我,我都认得,”海臣更加得意起来,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央求道。

“海儿,够了。你不要在这儿闹。喊绮霞带你出去找何嫂,”觉新在旁边阻止道。

海臣马上回头看了看觉新,答应一声,便放了周老太太的手,但依旧站在周老太太面前,望着那副对联,自语似地低声读着那上面的字。周老太太看见他的这举动, 更加喜欢他,又拉起他的手问话。“妈,我已经喊人预备好了:水阁里摆了两桌牌。茶水也都预备了。现在就去吗?”觉新想起一件事情便对周氏说。

“你刚才回来,怎么就晓得外婆她们来了?”周氏惊喜地问道。

“妈忘记了,不是前天说定的吗?所以我今天特别早些回来。我下了轿子,先到花园里去吩咐底下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才进来的。我晓得人多一桌一定不够,所以摆了两桌,”觉新答道。

沈氏等着打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屋子里人多,又很闷,谈话也很单调。她巴不得谁来提起打牌,这时听说觉新已经把牌桌子摆好了,不觉高兴地赞了一句:“大少爷办事情真周到。”“大少爷来一角,刚刚八个人,好凑成两桌,”王氏平日也爱打麻将,现在听说要打牌就很有兴致地说。

觉新微微地皱一下眉毛,但是马上又做出笑容,说:“我今天不打,还是请蕙表妹来打罢。”他说着把眼光掉去看了看蕙。

蕙和芸跟淑英姊妹在一个角里低声讲话,她们都不注意长辈们在谈论什么事情。她们谈得很高兴,蕙听见了觉新的话,便转过头对觉新淡淡地一笑,推辞说:“我不 大会打牌,大表哥,还是请你打。”觉新在这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似浅又似深的哀愁。她的声音里也像带了点恳求的调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个打击。他 起初一怔,后来就明白了。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好,那么就让我来打。”“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欢打麻将。蕙儿好几年没有同她的几位表妹见 面,她也应该陪她们谈谈,”周老太太刚刚把海臣放走了(海臣吃着蜜枣,走到了二舅太太面前,因为她招手唤他去。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很喜欢男孩子),便 对觉新说了上面的话。她又对蕙说:“蕙儿,你们起先就说到花园里头去,怎么到现在还在这儿唧唧哝哝的?”在这些谈话进行的时候,淑英叫了翠环到身边来,低 声吩咐了几句话。翠环不作声,只点了点头。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的当儿偷偷地溜走了。淑华望着淑英快活地微笑着。淑贞知道淑英差人去请琴表姐,她的脸上也露出 满意的颜色。

蕙看见觉新的脸部表情,又听到他的话,觉得他是在体贴她,她有些感激。这感激使她想到别的一些事情,看见别的一些幻景,于是顽固而无情的父亲,软弱而无主 见的母亲,脾气不好的未来丈夫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她觉得一阵心酸,待到连忙忍住时,泪珠已经挂在眼角了。她马上咳一声嗽,把头埋了下去。

觉新第一个看见这情形,他的悲哀也被勾引起来了,但是他反而装出笑容对蕙说:“蕙表妹,你们不打牌,就请先去罢。”他又催促淑英道:“二妹,你们快些去, 尽管坐在屋里头做什么?”“大哥,你还要催我?”淑英笑起来说。“我们本来已经要走了,看见你回来才又坐下来的。这要怪你不好!”她说完便站起来。

“现在不用你们先去了。我们大家一路走,”张氏接着对淑英说。她马上又转过脸朝着周老太太欠身道:“太亲母请。大舅太太,二舅太太请。大嫂请。”众人都站 了起来,屋子里全是人头在动。大家还在谦让。这一来淑英们倒不便先走了,她们只得等着一起到花园去。翠环从外面走进来,溜到淑英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除 了淑华外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二舅母,等我来牵他,”觉新看见二舅太太还把海臣牵在手里,俯下头去回答海臣的问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去对二舅太太说了上面的话,把海臣带回到自己的身边。

众人鱼贯地出了房间,转进过道往花园门走去。自然是周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绮霞搀扶着她。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跟在后面,其次是高家的几位太太,再后才是蕙和 芸以及淑英几姊妹。翠环跟在淑贞背后,在她的后面,还有倩儿、春兰、张嫂、何嫂和三房的女佣汤嫂。觉新手里牵了海臣,陪着他的枚表弟走在最后。这位枚少爷 今年十六岁了,却没有一点男子气,先前在房里时一个人畏缩地坐在角落里,不开口,也不动一下,使得别人就忘记了他的存在。这时候他和觉新在一起走,路上也 不大开口。只有在觉新向他问话的时候他才简短地回答一两句。觉新问的多半是关于他在外州县的生活和读书的计划。在外州县时他的父亲聘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教 读先生管教他。回到省城来,他的父亲也不肯放他进学校去读书,大概会叫他到高家来搭馆。

“你自己的意思怎样?你不想进学堂吗?”觉新问道。

“我没有意见,我想父亲的主张大概不会错,”枚少爷淡漠地低声回答。

觉新诧异地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愉快地想:——怎么又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至少在思想方面还不是这样怯懦的!就说道:“你就不仔细想一想?现在男人进学堂读 书,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里读熟了四书五经,又有什么用?”这时他们走进了曲折的回廊。枚少爷听见觉新的话,不觉抬起头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但马上又把 头埋下去,用了一种似乎是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他听见人说起学堂就头痛。他比哪个都固执不通,他吩咐我怎样,我就应当怎样,不能说一 个不字。他的脾气是这样。不说妈害怕他,连婆也有些拗他不过。”这声音软弱无力地进到觉新的耳里,却意外地使觉新的心上起了大的激荡。他不再掉头去看枚少 爷,但是枚少爷的没有血色的脸庞依旧分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他了解这种人,他看得清楚这种人的命运。一种交织着恐怖和怜悯的感情抓住了他。这真实的 自白给他揭开了悲剧的幕,使他看见这个青年的悲惨、寂寞的一生。而且他在这个青年的身上又见到他自己的面影了。

“姐姐的亲事也是爹一个人作主的。婆跟妈都不愿意。这回到省城来办喜事,也是爹一个人的主张。姐姐为了这件事情偷偷地哭过好几晚上,”觉新还没有答话,枚 少爷又自语似地继续说。他先前在房里简直不肯开口,现在却说了这些。声音依旧很低,并未带有愤怒的调子。这只是无可如何的绝望的哀诉。

众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声嘈杂,各种颜色的衣服在晃动。海臣不能够忍耐这两个人的沉闷的谈话,便仰起脸央求觉新道:“爹爹,我到前面应一声,就松了手。”海臣快活地叫了一声,带跑带跳地到前面去了。

“我真羡慕小孩子。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地过得真快活!”枚少爷望着海臣消失在人丛中的背影,充满渴望地自语道。但是他马上又低声加了一句:“我今生是无望的 了。”这两句话像一瓢冷水对着觉新当头泼下来,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浇熄了。他痛苦地看了枚少爷一眼,那个瘦削的头,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这时显得更加惨白 瘦小了。连嘴唇皮也是干枯而带黄色的。那一套宽大的袍褂不合身地罩在枚少爷的瘦小的身上,两只手被长的袖管遮掩着,一个瘦小的头在马褂上面微微地摆动。这 一切使得这个十六岁的青年活像傀儡戏中的木偶。这个形象很可以使人发笑,但是觉新却被它感动得快要流泪了。他忍不住悲声劝道:“枚表弟,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来!你今年也才只有十六岁。你怎么就有了我这样的心境!我看你身体也不大好。你有什么病痛吗?你也该达观一点。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跟我比。”“唉,” 枚少爷先叹一口气,然后答道:“这两三年来我就没有断过药。可是吃药总不大见效。现在还在吃丸药。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常常咳嗽,觉得气紧,有时 多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来。胃口不好,做事也没有精神。爹总怪我不好好保养身体。我自己也不晓得应该怎样保养才好。”“你还说没有什么大病!”觉新惊惧地 说,这些话是他不曾料到的,但是从枚少爷的没有血色的嘴里吐出来,他又觉得它们是如此真实,而且真实得可怕了。同情使他忘了自己,他关心地说下去:“我看 你这个病应该好好地医治一下。省城里有好的医生。我看请西医最妥当。”“西医?”枚少爷摇摇头说,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似的。“爹最讨厌西医。我看西 医治内病是不行的。爹说,过几天再请一两位中医来看看。”觉新沉吟了一下。他不满意枚少爷的答话,但也不加辩驳。他知道辩驳是没有用处的,十几年的严厉的 家庭教育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心两方面留下了那么深的影响。对于这个,觉新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而且他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他的过去的创痛又被勾引起来。他的心 微微在发痛。他连忙镇静了自己。他勉强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他安慰枚少爷道:“大舅叫你好好地保养身体,这的确有道理。你应该达观一点,也不可 太用功……”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在叫:“大哥,大哥。”这是淑华和淑英的声音。

这时觉新和枚少爷正走在竹林里的羊肠小路上。叫声是从小溪旁边发出来的。她们在那里等候他。他应了一声,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们已经走过木桥往前面 走了。女佣们也跟了去。留在溪边的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还有蕙和芸两位客人。翠环站在桥上,俯着身子用一根竹枝在水里拨动什么东西。海臣拉着淑英的 手,靠在栏杆上面看。

“大哥,快来!”淑华大声催促道。

“什么事情?”觉新惊诧地问。

“蕙表姐的首饰掉在水里头了,”淑华着急地说。

“怎么会掉在水里头?”觉新略略皱一下眉头疑惑地说。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桥头,半着急半害羞地红着脸不说话,却偷偷地把眼光射过来瞥了他一眼。

觉新连忙大步走上木桥,站在栏杆前面俯下头去看。他看不见什么。他接连地问:“在哪儿?在哪儿?”“大少爷,在这儿,”翠环一面说,一面用竹枝拨动下面的石子。

觉新的眼光跟着竹枝的尖头去看,下面水很浅,清亮得像一块玻璃。石子和树叶像画中似地摆在溪床上面。在一块较大的带红色的鹅卵石的旁边,偏斜地躺着一枝蓝色的珠花。

“等我来,”觉新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就从翠环的手里夺过了竹枝。他去拨珠花,他站在桥上不好用力,而且竹枝下得不很准确,有几次竹枝触到了珠花,但是它只动一下,移了一点位置,又躺下去了。他的额上出了汗。众人焦急地望着,都没有用。

“爹爹,这是三孃孃不好,她弄掉的。要她赔蕙孃孃的东西!”海臣在旁边拉着觉新的衣襟说。

淑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睬。她只管望着溪水出神。倒是蕙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到觉新背后劝阻道:“大表哥,难为你,你弄不起来,就不要弄了。这点小东 西不要紧。”觉新便把手放松,让竹枝也跌进了水里,然后掉转身子说:“这不难,我去喊个底下人来弄。”“我去喊袁二爷来,”翠环接口道。她便下了木桥,预 备走出去。但是竹林那边一个人吹着口哨潇洒地走过来。她不觉冲口说了一句:“二少爷来了?”便站住了。她想:二少爷也许有办法。

众人一齐掉头去看:来的果然是觉民,然而另一个人影突然从觉民的背后转出来,一冲就跑到了前面。这是觉英。

“什么事情?”觉英跑得气咻咻的,挣红脸大声问道。

“你在跟哪个讲话?这样大的人还不懂礼节,见了蕙表姐、芸表姐,也不招呼一声!”淑英抱怨地说。

觉英听见这话,就带笑地招呼了他的两个表姐。这时觉民也走了过来,跟蕙、芸两姊妹见了礼。

淑华把珠花的事情告诉了觉民。觉民安静地听着。觉英俯在栏杆上望着水面微笑,自语道:“我有办法。”“你有办法?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淑华冷笑道。

“我不要你相信!这件事情本来跟我不相干,”觉英得意地甚至带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说。

“这很容易,”觉民含笑说。他转过脸正经地吩咐觉英道:“四弟,你脱了鞋子、袜子下去捡起来!”这句话使得众人的脸都因喜悦发亮了。

“我不去,水冰冷的,”觉英故意噘着嘴答道。但是他的眼角和颊上的笑容依旧掩饰不住。

“好,你不下去,我下去!”觉民好像下了决心似地,沉下脸说,就俯下身去解皮鞋带。

“我下去,我下去,”觉英慌张地抢着说。他害怕觉民真的抢先下去,便连忙跑到溪边,脱了脚上的布鞋,除去袜子,都堆在地上,然后挽起裤脚,一下子跳进了水 里。水只淹过他的脚背。他两三步就走到那块鹅卵石旁边,躬着身子去把珠花拾了起来。他站在水里,右手拿着带水的珠花舞动,一面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看,这 是什么?你们也有求我的时候。”“四弟!”淑华大声唤道,“快上来!”觉英笑着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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