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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两个家庭

第2章 二 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 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 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 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 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 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 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 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 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 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 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 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 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 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 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 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 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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