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冰心 > 斯人独憔悴

第22章 二十二 西风(2)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 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 又是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 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 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 眼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 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 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 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 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 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 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 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 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 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 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 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 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