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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 我们太太的客厅(3)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 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 念: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 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 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 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 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诗人笑着走过 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 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 "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 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 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 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 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 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 "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 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 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 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 "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 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 "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 "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 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 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 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 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 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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