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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2)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工兵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郁臣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岳北之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妈妈就告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岳北之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逼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焦如海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翟高社——”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翟高社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梅迎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裹着她柔软的胴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生的名字。“梅迎——”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焦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这一瞬咒骂老焦,他太残忍了,非逼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尸!
  梅迎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护士,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护士的没见过死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医生,那么你可以不去。今后,你也不必听我的课了,不要在这里白白占着一个将来的医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动怒,颈部暴起数根苍老的藤条。
  不知是监狱长没有传达到,还是刽子手太漫不经心,所有的尸体头颅都被敲碎了,焦如海扼腕叹息。
  一间空旷的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狭长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匍匐的人形。有暗红色膏浆状的血滴缓缓坠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上观察死人尤其是一个刚被枪杀体有余温的年青人,真是对人类灵魂的残烈拷问,你会那样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类,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承受的酷烈痛楚。
  过多的血液使屋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装束,鸟一样地乍着双手,不知该插到哪里。
  “可惜了。”老焦围着尸体,像围绕一座岛屿,仔细观察。“一个多么好的头颅被敲得这样碎。我们只有另想办法为他配一个头颅。”
  学员们默不作声。胸臆中充满了血腥的空气,一时无法用这种味道的气流开启声带。
  郁臣最先缓过劲来,这正是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极好机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拨弄着死者头部碎裂处溢出的脑浆。脑浆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软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迹,“我还以为脑浆跟豆腐脑似的。其实要硬。”郁臣诙谐地说,气氛略见松动。
  “请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说。
  郁臣吃了一惊。这一份轻松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惧才说出来的。他看见梅迎怯怯地躲在岳北之身后,嘴唇褪得苍白,为给她壮胆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尸台三步之远的地方。
  学员们规规矩矩地拢过来,站成整齐的队列。
  “让我们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说完,双腿并拢,双手紧附腿侧,腰板缓缓下俯,头几乎抚到膝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水草垂直飘落,橡皮围裙下缘触到地面,发出沉重而湿润的摩擦声,仿佛卡车上盖货的蓬布从高处掷下。
  年青的医学生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翟高社觉得挺好玩。老焦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老头还挺会逗乐!
  郁臣想马上跑出去找工兵报告,工兵交给过他监视老焦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梅迎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么躬。
  岳北之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礼。”焦如海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抢先问。
  “正是。”焦如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翟高社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郁臣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焦如海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焦如海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张的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郁臣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纵使工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的军官服,郁臣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翟高社,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钳凿,老焦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焦如海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翟高社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队长!队长!老焦没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工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工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都没他的影。”郁臣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焦打扫,现在经过一天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郁臣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焦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工兵的忠诚,与牛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工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焦如海老窝去!”工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工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郁臣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遥远。工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焦如海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焦如海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讲,焦如海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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