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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式包装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粉刷墙壁。我穿着一件最脏的工作服,这使我非但不象一个高明的医生,连个能干的副食售货员和理发师傅都不够格。我们的工作 服——也就是职业标志,厂里为了省钱,买成同饮食服务业一样的白大褂了。我刷完房子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但这并不妨碍它现在使我狼狈不堪。
  “我是药批的,姓……”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他说到药批的时候充满了骄傲感,好象全银河系的居民都知道药批是药物批发站的缩写。
  我看也没看,就把名片揣进散发着石灰味的白大衣左上口袋。形形色色的药批我见得多了,如今是买方市场,没有人象他这么趾高气扬的。当然喽,最主要的是 我现在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我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没有名贵的衣物,但我愿意自己是个清洁的女人。当我鼻梁上溅满四周干缩翘起的白色圆点时,我可不愿意会 见这么漂亮的不速之客,而且还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做了准备的,象希特勒当年偷袭苏维埃俄国。皮鞋亮得象刷了多层紫红油漆。头发烫着半大花,很优美地弯曲着,似煮得半开未开的方便面。裤线笔直。头发长过耳垂。碎花硬领衬衣,结一条黑色领带。
  我并不想仔细打量他,但以上印象纷乱地跳入眼帘,使我对他(她?)的性别归属产生困惑。幸好没抹口红,不过这也不能算铁证如山,女人也有不抹口红的,比如我。
  一旦产生好奇,我对他(她?)倒有了几分兴趣。这简直是一个医生的耻辱,连男女都分不清,男女当然是有区别的,在医学教科书上,那区别用彩色图谱揭示 得令人膛目结舌。可惜猿人在学会用火之前,就知道用棕榈叶把这区别遮盖起来。这种人类最早的包装,如今发展到登峰造极了。
  对于我基本漠然的欢迎态度,他宽宏大量。“以前我们好象没见过面……”他一边解嘲,一边做出深刻回想的样子,好象一直准备回忆到万恶的旧社会。
  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我拯救了他:“我是刚聘任的卫生所长,以前是个普通医生。您就是以前来过,也并不一定能记住我。”
  “新所长,新面貌。我们一定会合作得很好。”他的声音低哑浑厚,这使得性别问题恍然大悟。声带应该算是很显著的性器官,以前的教科书上强调不够。
  “我想同您单独谈谈。”他穷迫不舍。
  最初的尴尬已经过去,仅这副邋遢相已印入他的瞳孔里抠不出来了,我也就不再计较。他的目的是推销药品,总得给他一个答复。货比三家,以后也许用得着。我不想当死牛筋一样的知识分子,也得掌握点商人的油滑。
  “就在这谈吧,这儿挺好。”我说。顾客是上帝,我有自知之明。
  “这儿不适宜。”他很果断地拒绝。
  我只好把他领进一间单独的房子。墙壁刚粉刷光,青里透白,象雪洞一样明亮。早先房顶上渗雨滋生出的青苔,也被披上一层莹白,象珊瑚一样毛茸茸地很有质感。白灰真是个好东西,我终于懂了“粉饰”这个词的妙处。
  “您身先士卒,把卫生所修理得很漂亮。”药批(原谅我忘记了他的姓名,或者说一开始就没记住或者干脆就没打算记)张望四周,抽动着鼻子说。
  我未置可否。谦虚的人在遇到未经深思熟虑的表扬时往往如此,姑妄听之。
  “可漂亮的外表往往勾起人们更高的心理要求。不能设想人们走进豪华的酒店只是为了去吃大饼油条。要知道您开的是医院,不是徒有门面的会客厅,所以,收拾完了这些表面的活计,您就得进药,尤其是进好药。您就得找我。咱们今后打交道的时候长着呢!”他不卑不亢地对我说。
  我有些气馁,被他打中了要害,是的,我不是一个瓦木工或是一个油漆匠,而是一个医生,自信为一个挺不错的医生,繁重的体力劳动真能使人上瘾,看到墙壁由脏变白,在产生深刻疲倦和自豪感之外,也产生健忘。你会觉得也许自己原本就是干这个的。
  也许这一切都源于我的虚荣心,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原来的卫生所污浊不堪,使医务界最常见的白色变得凤毛鳞角。我上任后希望耳目一新,最简单最迅捷的方法就是用油漆和白灰粉饰四壁,给人以改天换地的陌生感。
  我去找厂长助理。他是负责教科文卫这一揽子事务的最高行政长官。我要求派遣给我泥瓦油漆匠,当然还必须携带白灰和各色油漆等用品。
  在听完了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宏伟蓝图之后,助理满吓着阶级感情说:“漆和白灰要多少有多少,人,一个也没有!厂里很忙。我们不是协和医院,是出钢材 的工厂。你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刷墙?刷墙比往屁股上打针还难吗?同志,不要以为穿上白大褂就不能干别的工作了,脱了白大褂,大家还不是一样的人!就象我出 了咱们厂,要不是我自己告诉别人,谁能知道我是个助理!”
  我被厂长助理的现身说法深深感动,一面咒骂自己搬起石头砸脚,一面鼓励所有的医生护士,为改善我们自身的工作条件和为病人创造一个优雅的就治环境而忘我劳动。
  因为过度劳累,竟把自己的主要身份忘记了,多亏药批提醒。
  那就谈谈吧。如今是新医新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电视广告映得人眼花缭乱,世界上的人好象都得了冠心病胆囊炎肠寄生虫症。别看药批巧舌如簧,我可不是容易哄弄的。
  他开始介绍药品,琅琅上口,通俗易懂,象文革时紧凑的三句牛或是对口词。
  “很遗憾,你的这些药我们不是库存太多就是价钱太高,目前恐怕难以成交。”鼻梁上的白斑虽时时会令我难堪,但原则问题上我还是义正辞严。
  他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大约很经过冷风冷雨的锻炼,满不在乎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
  “这有张单子,您可以看一看。”
  纸单对折得很整齐,象幼儿园小朋友预备叠成的小衣服。
  我疑惑地将它展开,想不通这和正在进行的谈话有何关联。
以下是单子的具体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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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品名称 │ 产地规格 │  价 目  │ 包 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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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冒通  │ A市 │ 100x100 2040元 │ 牛皮旅行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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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黄清心九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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