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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与父亲与血缘关系与擦皮鞋的女人(3)


  卞容大说:“看样子,以后还要找你擦鞋。”
  擦鞋女人嘻地一笑,说:“那就托先生的福了,我总是在这一带擦鞋。”
  卞容大说:“家里的田怎么办?”擦鞋女人说:“抛荒呗。现在种不得田了。越种越亏本。现在种子、化肥、农药都贵得很,还有假的,各种税费也收得狠,傻子才留在乡下种田呢。”
  看来擦鞋女人也愿意和卞容大说话,这就很好。
  卞容大说:“城市里的生活容易一些吗?”擦鞋女人欢快地说:“不容易啊。常常受欺负啊。但是,怎么也比种田好。像我这样,下午才出来干活,又不晒太阳,不管赚多赚少,每赚一个都是自己的,多好!”
  卞容大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对于城里妇女的仇恨,他探询地问:“难道受城里人欺负的滋味好受吗?”
  擦鞋女人说:“大哥啊!赚钱都是要先付本钱的。哦,照你说的,又赚钱,又还能够不受欺负,那不是成了共产主义呀?”
  卞容大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发现自己大笑了,很好!卞容大就在集贤巷的巷子口,就在离他父亲不远的地方,放声大笑了。而他父亲,压抑了他整整一个下午,不,半辈子!卞容大半辈子就没有这么笑过,只要他父亲在他的周围。
  擦鞋女人也应和着卞容大,嘻嘻地笑。一边笑一边不住地拿眼睛扫着从麦当劳进进出出的孩子们,羡慕的表情,一览无余。
  卞容大发现了擦鞋女人的向往,就在这一刻,他是那么的想了解她的心思,因为他自己一系列建设性的设想,在今天下午,惨遭父亲的剿灭。人们为什么不能够为了生活得更美好而进行沟通呢?卞容大又主动说话了:“你结婚了?”
  “结了,大哥。”“有孩子了?”“有了。大哥。”“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几岁了?”“大哥,老大是丫头,老二是儿子。儿子今年六岁了。”
  “他们想吃麦当劳吗?”
  “怎么不想啊,大哥,人都被他们吵死了。这麦当劳也就是两片面包夹一块肉饼,凭什么害得孩子想得要死啊?”
  “那你带孩子们吃过没有?”
  擦鞋女人刹那间流露出了她真实的忧伤。她那闪动在霓虹灯下面的白牙齿不见了。她卑微地问:“大哥,我要是给你叨叨这些事情,你不会烦吧?”
  卞容大的怜悯油然而生,他说:“不烦不烦!我喜欢听。”
  女人感激地看了卞容大一眼,扭头盯着麦当劳那个大大的醒目的“M”说:“我真是恨这个招牌!太惹孩子了!大哥,里面的东西那么贵,我们怎么敢吃?来武 汉四年了,丫头从来没有吃过。儿子今年过六岁生日,给他买了一个汉堡回来。这孩子倔强,把汉堡扔了,说是不要买回来的,要在麦当劳吃的,还要薯条和可口可 乐。大哥,那不就是一杯糖水和土豆吗?价钱那么贵!美国人也真是敢想。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城市的人,怎么这么傻!其实很简单就可以让麦当劳的生意做不下去, 大家都不去吃就行了,想吃就自己去做。我们地里又不是没有小麦和土豆,河里又不是没有水,又不是不会养鸡养牛!恼火人哪,大哥!
  卞容大心里想:是啊,恼火人哪,女人!
  卞容大热血一涌,特别想做点好事,用抚慰他人来抚慰自己吧。卞容大掏出了三十五块钱,递给擦鞋女人,他说:“这可以买两份套餐,带你的两个孩子来吃一次吧。”
  擦鞋女人慌张极了,攥着钞票,想不要又舍不得,她说:“先生,你是不是还要其他服务?”
  “不!”卞容大磊落地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卞容大说:“就是请你的陔子吃一次麦当劳。我也有孩子。我希望你孩子在他们的童年时光里,能够获得一次他们渴望的快乐。”
  擦鞋女人扑通就给卞容大跪下了,再抬起头来,泪如涌泉。
  卞容大赶紧制止了擦鞋女人。擦鞋女人也明白事理。飞快地恢复了原状。疑惑不解的行人看了他们一会儿,没见怎么样,便离开了。擦鞋女人热情慷慨地向卞容 大保证:一、一定用他的钱让孩子们吃一顿麦当劳;二、以后再遇上了卞容大,免费为他擦鞋;三、她丈夫是个泥瓦匠,但是现在也做证件的生意,他们愿意以成本 价为卞容大提供各种证件。
  新的话题顺理成章地冒出来了。“证件怎么个做法?”卞容大饶有兴致地问,他觉得他跟着这个擦鞋女人,走进了这个城市的小巷深处,那种没有路灯的真实的 深处。擦鞋女人已经对卞容大推心置腹了。她说:“随便你要什么证件,我丈夫都可以给你做出来,绝对和真的一样使用。大哥啊,现在改革开放,政府号召大家自 谋生路,可是又不给人开证件,这是政府太忙了,顾不过来,我们就帮政府一个忙吧。大哥,你相信不相信?
  卞容大说:“你认为我需要备哪些证件呢?”
  擦鞋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牙齿又开始闪烁。转而,她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卞容大的问题。女人建议卞容大办一个身份证,办一个学历证明,或者清华,或者 北大,至少办成研究生,她丈夫会考虑到卞容大的年纪,把毕业时间写早早的,电脑资料上都没有,人们没有办法查对。女人半恭维半开玩笑道:“我看你应该办个 博士,你说话的水平,做人的教养,一看就像博士。”
  “嗬!”卞容大说,卞容大再次地大笑了。擦鞋女人也笑。她笑着说:“再就是结婚证和离婚证了,你可以根据自己需要挑选。”
  卞容大又忍不住笑了,擦鞋女人居然还有点小幽默呢。
  好了。说够了。也说透了。卞容大站了起来,付擦鞋的钱。擦鞋女人推了推,还是收了,从腰里摸出一张名片给了卞容大,名片上印着她丈夫的呼机。他们点点头,表示了再见。擦鞋女人就拎起她的擦鞋箱,挨着屋檐,低着睛眼,走开去了。
  卞容大很快就登上了公共汽车,回家。他安静地坐着,神态安详,与所有的乘客和睦相处,大家带有一种陌生的默契,暂时性地休戚与共。就算这种临时的集体主义精神,也让卞容大感到亲切和安全。
  卞容大来到集贤巷之前的焦躁和紧张,已经没有了。父亲也远离了。原来,和陌生人相处多好啊,和陌生人说话多好啊!别看擦鞋女人是一个乡下女人,没有多 少文化,可是她保持了天然的感受能力和表达能力,朴素的真理还保留在她心里。而且,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天生就懂得她与男人的关系和位置。什么 样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位置,她靠本能就可以做到,好比罗纳尔多,当足球飞过来的时候,他动若脱兔,会恰好出现在最佳的射门位置上,人们常常还来不及明白他要 干什么,他就起脚了,因为他不是规范的,不是被教练训练出来的,他的跑位在理论上也许还是空白的一页,一切都是天生的!也正如天才球星寥若晨星一样,天生 的女人也寥若晨星,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被教育被培养被文化出来的,她们能够懂得大的原则和规范,就行了。天生的女人是妖精,她们隐藏在各种不同的外形和身 份之中。对于他们,男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够偶尔遇上一次,也就非常愉快了。卞容大今天就非常愉快。这一天以沉重开始,却以轻松愉快结束,当然要感谢擦鞋 女人。卞容大沉默了多久了!卞容大多久没有与人轻松愉快地交谈了!
  最后,卞容大还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去他一直非常看重的血缘关系,其实就是一种简单的物种传承关系。直系的血缘关系,是摆脱不了干系的,是有义务和责 任的。然而,他们之间可以是亲人,也可以不是亲人。卞师傅和卞容大,他们不亲,真的不亲,不要自欺欺人了。亲人不一定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亲人应该是那种彼 此贴心贴肺,互相十指相连的人,他们不受义务和责任的约束,他们为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爱!
  公共汽车就要到站了。卞容大在夜行的公共汽车上,正视了自己从前不敢正视的一个重大问题,心里的一块石头砰然落地,他仿佛听见了石头砰然落地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利索了。车窗开着,尖利的秋风刮着卞容大的脸,他的脸冷冷的,铁青的胡子在暗中生长。卞容大四十一岁了。这个岁数的男人应该果决,冷 静和坦然了。卞容大可以回家了,并且还可以在回家以后,正常地与黄新蕾嘘寒问暖,也可以辅导儿子的功课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无论处于什么状态,都应该 进得去出得来,这就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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