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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与单位与汪琪与外面的世界(3)


  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做了面试之后,他才给汪琪打了电话。对未来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远离武汉了。他想他和汪琪见面 聊聊的时刻到了。卞容大去的电话,显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从简单的一个“喂”字里,就完全听得出来。在彼此问安之后,卞容大邀请汪琪晚上出来 喝杯咖啡。汪琪说:“好啊。”卞容大说:“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还是说:“好啊。”汪琪一定想说“不用去那么昂贵的咖啡馆吧”,但是她一定害怕 自己的话刺伤了一个失业者的自尊。人的处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长大,单纯在渐渐消失。卞容大觉得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无论作为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店铺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时尚最潮流最昂贵的咖啡 馆,卞容大选择它的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候,人只有这样的选择:价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够昂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们在同一个单位,许多次会议和活动,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别的人在座。对他们俩人 来说,完全彻底地单独两个人出来喝咖啡,这还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确进入了一个新世 界。他们对坐着。笑笑,又不笑了。深绿色的格子桌布,燃烧的红烛,鲜艳的玫瑰,还有一架作为艺术品的古老座钟。座钟还在正常走动,发条的声音像音乐。这架 古旧发黄的座钟,倒是非常能够宽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旧,只要熬到一定的时间,仅仅因为古旧便又会身价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从别处飘过来的味道香。 卞
  容大为汪琪点了几碟干点小吃。汪琪变得客气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关于从前的单位,他们提了提,又欲说还休了。确实,关于玻璃吹制协会,再也 无话可说了。说起严名家,俩人都难免生气。可是,这个人还值得他们花这么贵的钱,来生他的气吗?你的家庭怎么样?我的家庭怎么样?这是最俗气的话题了,谈 不到实质上去,只能隔着实质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对坐,忽然无话,都惶然起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汪琪拼命去压她的发旋。她紧张。她用没有 感情色彩的声音回答说,她的新工作还可以。她怕卞容大难过。她以为卞容大这种年纪不太好找合适的工作。卞容大赶紧告诉汪琪,说他大概可以算是找到工作了。 汪琪赶紧问:“什么工作?”卞容大刚要出口说:欧佳宝化妆品公剐。他又把话吞回去了。本来,卞容大想逗汪琪开开心,如果他告诉她欧佳宝化妆品公司,汪琪一 定忍俊不禁,因为汪琪小知道欧佳宝公司的意图是什么,给他的工作又是什么。但是,卞容大还是决定不说了。他忽然又觉得一阵恐慌袭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变得 又没有把握了。欧佳宝,东方青苔,西藏.八千元的月工资,另加一千元高原补贴。真实吗?不真实。无论咫尺还是天涯,都像是假的。如果一个男人无法胸有成 竹,那么最好还是闭嘴!汪琪没有追问卞容大。汪琪用一种虚无的态度观赏了一下座钟,然后说:“我们唱歌吧。”卞容大说:“你知道我不会唱歌。”汪琪沮丧地 说:“我也不会。我五音不全。”又说,“可我想试试自己的勇气,看看我能不能把做不到的事情也当礼物送给你。”可爱的汪琪,总是可以偶然蹦出非常可爱的话 来。卞容大笑笑说:“那就去吧。”汪琪又压了压额头的发旋,腾地站起来,走上了歌台,拿起了麦克。汪琪拿起麦克,放在唇边,又像要吃它又像要亲它,良久, 汪琪叹了一口气,放下麦克,跑下来了。“对不起,”汪琪说,“我还是做不到。”
  “还是我来买单吧。”汪琪说,“你是老大哥,平日给我的照顾多了,今天很高兴,我们就不讲谁请谁了。”卞容大横了汪琪一眼。汪琪说:“好吧,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可是,卞容大出丑了,他掏尽了口袋里所有的钱,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卞容大以为,不就是喝个咖啡吗?他真是没有想到,一小碟瓜子,就是五十元。一般咖啡 店,也就是五元了。现在卞容大完全没有谱了。现在的消费完全没有谱,什么都没有谱,你无法安心,无法享受,无法获得依据。瓜子就是瓜子啊,总还不是金子 吧?汪琪说:“没事没事!”汪琪若无其事地补上了缺额。俩人出来,卞容大这才发现汪琪有车。她是自己驾车来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过两个来月, 汪琪就学会开车了。小车是一辆崭新的银色富康。汪琪低调地说是她先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其实用的是银行的钱,分期付款,现在每月都得供车了,受累得很。汪 琪要送卞容大回家。卞容大坚决不肯。卞容大心里认为还是男人送女人比较合适,比较安全,比较放心,比较有美感。汪琪了解卞容大,她只好先走了。是卞容大为 汪琪拉开的车门和关上的车门。在关上车门之前,卞容大还是告诉了汪琪一句他早几年就想说的话:“汪琪呀,你知道你最出彩的地方在哪里吗?在额头——你的发 旋,漂亮极了!”
  汪琪的回答张口就来:“谢谢!”
  卞容大失望极了。这是一般女人回答一般男人的一般性恭维的。卞容大不是一般地恭维,是按捺了几年的心窝子里的话,汪琪不可以这么冒失。汪琪不可以这么 冒失,瓜子也不能够这么昂贵,聊天也不能够这么敏感和拘谨,卞容大口袋里也不能够只带三百块钱。今天晚上有多少暗暗的失望啊,生活怎么就悄悄地偷换了约会 的主题呢?
  卞容大站在公共汽车站,急促地抽了几口香烟,又把它蹑灭了。他刚刚登上公共汽车,就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车钱了。他立刻装出忘记了带包的样子,说:“对不 起对不起,我把包包丢在皇家百慕大了。”可是包包分明就被卞容大夹在胳膊弯里。还好,司机懒得奚落他。卞容大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家的时间已经是 凌晨一点多了。
  黄新蕾没有睡着,也不问什么,只是拿眼睛斜看着卞容大,意思分明是请他自己说话。卞容大气呼呼地说:“怎么啦?一个男人,偶尔和朋友玩得晚一点,不行 吗?现在有多少男人,玩得彻夜不回家?我还要怎么的?啊?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和几个朋友泡咖啡馆了。瞎聊了一番,就这样。你认为我交代清楚了吗?我可以 上床睡觉了吗?”
  黄新蕾冷冷地说:“怎么火气这么大呢?谁又没有说你,你还强词夺理干什么?”
  黄新蕾说完,紧闭眼睛和嘴巴,身体窝成一团,表示她的厌战。卞容大提着睡裤——睡裤的皮筋断了,为自己的虚张声势感到了羞愧。几个朋友。几个。你怎么不敢说一个。一个,年轻女性,汪琪。
  不过,好在今天真的过去了。明天的太阳肯定是新的,这句话看起来好像是格言,其实不是,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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