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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下)

到"八·三一"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开始串联了。大概现在我也不后悔,这一生串联是最美好的时候。我们先到北京,长征到延安,又去武汉、长沙,一直到新疆南边的阿克苏。从北京到延安是走着去的。总共走了二十多天吧,连玩带走哇,也不感到累,挺有劲的;出了娘子关往西走的时候,风景特别好,一天最多能走八十里地哪,有时走五十里地。首先到北京,到北京那个时候正赶上吃饭不要钱,那全是陶铸同志做的好事啊。嘿,我记得大桶里是猪肉熬土豆,米饭随便盛。睡觉不太好,教室里头铺一层草,但那阵谁也不骂街,因为那就是革命。那次见到了毛主席。好家伙后来就通知我是河北省五个观礼的之一。就是坐在观礼台上,在天安门下边。实际呢我在那还不如在长安街上。那次毛主席呢在下边走,不是在天安门上边。每次毛主席见红卫兵的方式不一样,先是在天安门上,后来步行过金水桥,再后来毛主席坐车,大伙都坐好了,毛主席从人群里穿,他为的让大伙看主席的形象吧。我到北京,一个是听说北京啊作家协会闹的特别热闹,一个就是看毛主席呀,也想见林副主席、江青同志——那时就这么称呼吸。我看毛主席一共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做观礼代表这一次,激动的不得了啊!从清华那出发,在出发之前说老实话,那阵啊都等一夜一夜的。真的呀,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阵啊人们的自觉性特别高,什么流氓小偷的也特别少,搞什么活动太方便啦。可能那种非正常的恐怖把这个流氓也给震住啦。群众专政确实厉害呀,你好歹会念段毛主席语录就管用。整个中国就像打篮球的人盯人,你这边打个哈欠那边都听得见。我总觉得比现在好管呢就是。那天黑夜三点喊起来,在清华大院里头,多快就集合了呀。喇叭喊着河北省站哪边,湖南省站哪边,内蒙古站哪边,那就一个省一个省的呀,人们都机机楞楞地黑夜呀从草里爬起来,热天呼哧哧地也不注意什么形象啦。当时的衣裳是谁要能找个军便服那就了不得啦,尤其是那老式的,肩上带眼的,革命时代的衣裳嘛。那夜我们徒步走哇,从清华好家伙一直定到天安门。我记得走到新华门就等着呢,一排一排,从夜里三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也不饿的,是吧。后来有大筐送面包的,上面贴着"向各地红卫兵小将致敬"啦,我拿了一个,样子特别有意思,特别长,特别细,能直接插到兜里头,一会儿掰一口一会儿掰一口的,等着毛主席。就这样等啊等到三点。我怎么说那时人们心里都特别纯洁呢,在观礼台上,我旁边有个江苏省的小姑娘,挨着我特别近,我们就说话,说这个、说那个。我爱跟南方人说话,因为这个南方人的普通话别具风味,有种吴腔软语那个特点。后来毛主席就出来啦。要说真纳闷啊,毛主席刚一出来的时候没声音,震住啦呀,你说天安门多大地方啊,上百万人,大概有这么几秒钟,-点声音没有。毛主席刚一过金水桥,有人第一声一喊,整个声音就起来啦,乱哄哄的也没有什么规律啦,就是啊。周围的人全哭啦,我也哭啦,全哭啦就是啊。
  这时我旁边的小姑娘个子矮,她看不见哪,观礼台乱挤一气,我有力量挤,看毛主席看得特别清楚,毛主席的身体确实非常好哇,毛主席那面皮呀,就跟这桌子色似的,黑红黑红的发亮就是。我觉得作为一个领袖哇在身材上真是无与伦比。后来就等着林彪,紧跟着后头。我们心里也都哭哇,心想,林副主席怎么这么瘦呢,那时就是那样想啊。我记得后来回去跟我妈妈也这样说,说林副主席这么瘦将来怕熬不过毛主席呀,就这样说,怕接班人先完了,那怎么办哪。我身边那小姑娘看不见毛主席她急了。我说怎么办呢。她说你抱起我来吧。一个小姑娘跟我岁数差不多呀是吧,我没办法,就把她抱起来啦。她叫着:我看见啦!看见啦!高兴得乱扑腾,语录本也掉下去啦,那阵就没想到男女的事,根本就没有这意识。唉呀,后来喊得嗓子都哑啦。毛主席转了一圈,那喊声一直没停就是。那次大概有这么十好几分钟吧,看得最过瘾的那次。这是我第一次看毛主席;后来"九.一五";还有一次是十月份吧,记不清了。
  见到江青咱就说老实话啊,对江青讲的内容很高兴,对江青那调儿简直太不理解啦。后来说相声的模仿江青那调儿哇就是那味啊。这次回去就更增强了这个造反的野心啦,更觉得自己正确啦。原来不敢做的事,这回也敢做啦,这是一个。但大串联又使我思想复杂了。在北京时,我到作家协会去啦。我到作家协会一看,竞有茅盾的大宇报。我说茅盾怎么也不行了呢?全都不行啦?还有贴杜鹏程的大字报,说他们在北戴河抢鸡子吃;说茅盾家里也不知养了多少人侍候他,他像个吸血鬼似的,有多少小护士侍候他就这类事吧。在我心目当中好些神圣的东西,就全像毁啦。尤其在作家协会的后院看一帮人斗田汉。我是最崇拜田汉的,田汉的剧我最爱看的就是。唉呀,斗田汉斗得太厉害啦。田汉跟现在那少林寺那个护寺的大和尚差不多,接着大牌子,上边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田汉",旁边一个是民间文学研究会的贾芝,还有一个就是阿甲。这田汉哪,对头下弯。那阵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对头弯就是人跪着,背弯下来,脑袋贴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汉脑袋上啊三条血筋,他光脑袋,可能是刚剃的,当然原来头发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不是红卫兵,都是干部似的。所谓罪状大多是闲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闲事相结台。中国人哪越是闲事大家越感兴趣,越能搞臭一个人。光批判他怎么搞修正主义,鼓吹反革命分子,老百姓听了上不了劲,实际上是先把你名声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办了。
  那时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上车之后哇连厕所里都是人,有的躺在那个行李架上,人在车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后来上武汉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个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没敢动地方。我说你怎么不下去买点吃的?一下去就没座啦。尤其车门一开,唿啦就进来一大群。那时人们说老实话,比得上铁道游击队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铺盖卷打开放好,人躺上去,还睡觉,你能想象吗?可那时真高兴。
  从山西到陕西一路上看见人民啊,穷啊,心情就不一样了。路过一个村子,一个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纪念章,上山采了一天草药,拿药跟我换。唉呀我这泪一下子就下来啦。我说人民对毛主席感情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药材,干嘛用呀,我赶紧把那纪念章,还有我们那一块来的同学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都给他啦,他就如获至宝。他妈妈说了一句话:"别瞎玩,好好供着。"那村里呀,凡是贴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来灶王爷的地方。为的是更加崇敬啊。是啊,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吗?代替灶王爷啦就是啊。这实际上已经成了悲剧是吧。到延安的时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这家伙大土堆一样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什么宝塔山呀,乱七八糟的,而且陕北人哪,跟想象的也不一样。就说白羊肚手巾吧,脏极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么高兴,低眉顺眼,不像舞台上戴着红兜兜跳舞那样,对我们串联的学生也没啥感情。我们住的都是红卫兵接待站。也许人太多啦,什么也没看,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来的时候,思想反复就更大啦。我说这是什么革命啊,人民太穷啦就是啊,真穷啊。就我刚才说拿药材换像章的那村人,好几家的始娘穿的那裤子,补都补不上来呀,把中国人弄成嘛样啦。我心里非常压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炉吗?共产党发迹的地方啊,它怎么还是这样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联回来了。大家也都有了经验了。各派组织加强了,跟着争着斗黑帮。这就是六六年冬天,学校的斗争已经跟社会上的斗争联系起来。社会上又因对驻军问题产生两派。我那个组织为了替一个挨打的工人造反组织说了话,莫名其妙成了拥军派啦。对解放军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驻军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叫"拥军兵团",七军团二八班。当夜间巡逻的时候哇,每个人都是一个柳条帽。对立面贴解放军大字报,我们干嘛呢,每天夜里出去,多冷的天推着个小车,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电照。凡是攻击驻军的大字报,看着没人,马上就糊上,然后再写上"坚决拥护解放军,谁要毁我长城就砸烂谁的狗头!"你说那阵多认真哪。我就觉得怎么反也不能反解放军呀。解放军解放了中国,军队在我心目当中最神圣。我们好多战斗支团哪,都是毛主席的诗词命名的,"反到底战斗团","丛中笑战斗团","卷巨浪战斗团",我那战斗团就叫"冷眼向洋战斗团"。毛主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吗。这时社会上有个"狂人造反团"哪,他们组织性纪律性特别强,袖章上"狂人"这两宇呀不是一般写法,写的"人"字就像风刮的那样子。"狂人造反团"善于抬死人上街游行啊。死人都是两派武斗打死的。他们就进攻军事管制委员会啦。我们这个兵团好家伙接到通知行动好快,从桥西跑到桥东啊,只用了二十分钟,从近道跑,然后就整个二十几排学生啊,把军事管制委员会保护住啦。
  我先插几句别的。当时我一直是干动态的,负责跟全国各地联系的。所有材料都从我手上过,所有传单都经过我过目,有时还拿大喇叭上街辩论啊。大喇叭放车上边,十好几个喇叭捆在一起,扩大机搁车里。还有一个备用喇叭,随时准备被砸。我们那时训练的广播员哪,现在电台都不可多得。我那个相好的女同学,声音极好,连讲那么四、五个小时也不累。讲话也投稿,拿嘴说出来也特别台乎逻辑呀。我们兵团还培养那么一个人,专背语录的。马、思、列和毛主席语录他都会背。辩论时需要语录,只要说,快,来点,他肯定给你来一条语录,还特别合适。他是学物理的,脑子好。他不光是背,光能背语录那不算嘛——语录那阵我也能背下来,"老三篇"都倒背如流哇,毛主席四卷的第三卷,我还都背得下来啦。那阵没书就看那个是吧——比方对方攻击我们,我需要条语录,说他们搞阴谋。他马上就给写出条来,说当时在第二国际斗争的时候,列宁在驳斥者茨基的时候曾经说过,在政治斗争中最卑鄙无耻的事无异于把自己的话强加在对方的头上。那些犄角旮旯的话他都背得下来,我们就管他叫"马列主义弹药库"。
  再说那次保卫军管会,我们挨揍啦。狂派人太多。我从在休战的时候,一人背一个大背包跑到战场中间捡"子弹"。我看我也不是武斗的材料,眼也不行,就专搞动态了。搞动态挺带劲,主要通过潜伏在对立面组织中我们的人,搞消息。这些人大多是收买来的。不用钱收买,当时也没钱呀,靠挑拨。说你是个老造反,现在勤务组都没你。领导班子叫勤务组哇,一把手叫勤务员,这是巴黎公社的叫法。这样就慢慢地拉过来不少人。还打到对方组织里去。派人带假情报过去,参加他们组织,很重要哇。这是我们的地下动态员。对立面组织内部有个四个人组成的"契卡",经常开展肃反,有时肃出来也真揍哇那家伙。我们也搞肃反。我为什么对武斗腻歪了呢,记得我们逮了一个女的,是化学系的一个姑娘。戴眼镜,身体特别弱。她是单为探听消息来的,被带进学校一小屋里去啦。我们这边一个女将,长得特别魁伟,是邯郸人,狠打她。化学系那女的呀真叫英勇啊,大皮带这么宽,剧就抽下去啦。这姑娘别提多坚决,坚持自己的观点。那大皮带真狠哪,一溜一溜抽呀,一下子一道红,胳膊上,脸上,打完,这姑娘头发一甩说,我再说一遍,打死我我也是这观点。说老实话我现在认为,那时红卫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当革命搞的。师大死的一个女同学,她跟我说过,"我觉得我就像保卫巴黎公社的战士似的。"那是一次武斗,两边拿小口径对打,人都往后退,这女同学自己硬顶上去。一个流弹打在头上啦。你说她要有私心杂念能那样干吗?想起"文革",说老实话吧我不后悔,我可以忏悔,但我不后悔。因为当时我们不是怀着卑鄙的目的参加的。当时正经八板当革命来对待的,你说我们受了那么多罪。那阵第一次参加武斗的时候,黑夜都不敢睡觉,每天鞋都不敢脱呀。外边一声哨,骨碌就起来。没黑夜,没白天,不能退缩,退缩耻辱。也有逍遥的呀,那时逍遥的简直像狗屎堆一样。现在有些人把罪责完全推在红卫兵身上啦,我就觉得特别不公平。一个路线错啦,就像并岗山第五次反围剿,对那些红军战士怎样评价呢,能说他们死的狗屁不如吗?对不对呀?一场战争指挥错啦,战士死了就不算烈士?
  到了六月份武斗就更升级啦,动枪啦。那天晚上被布置了,说坏人都武装起来啦,我们不武装起来不行。江青曾说啦,文攻武卫,没有枪不行。就决定到解放军那去抢枪。实际那是解放军让枪的。到军工厂啊,大门敞着,没人管,哪里是抢?纯粹是周渝打黄盖愿打愿挨。武器库也开着。管库的人说你干嘛啊,你干嘛啊,一边说一边往里领,还拿手电给你照着,这边来,这边来,原来全是军队布置好的。抢了枪,也不能打,试打结果连一环也没打上,这枪呢后来没使上。我总觉得整个"文革"的过程,是毛主席领导"文革",后来他领导不了这个过程。人们开始投身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都是由衷地参加革命,以一种虞诚的水晶般的心,跟着领袖去干,去进行一场反修防修的斗争,可是随着"一月革命"风暴,"文化大革命"日益深入的时候,这场革命就不纯洁了就是。已经明白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开始有些人有意识地能动地利用这个革命,所以这就决定了这场革命越来越肮脏。这是因为夺权以后涉及到个人利益。党内派系斗争日益明朗化了。有些政治扒手、政治掮客,就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东西塞进这场革命,所以决定这革命就不好办了。如果说"文革"初期的时候还可以说是一场圣战,那么后来完全是一场权力战了。一场权力的再分配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我们学校是全省最早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不久省市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了。成立革命委员会,都是我起草致敬电。当时叫"三结合",一个工人,一个解放军,一个红卫兵。革委会是权力再分配,开始争权夺利了。红卫兵的命运越来越不如。红卫兵是第一梯队,解放军是第二梯队,工人第三梯队,所以越到后来红卫兵越不值钱。到工人宣传队进校时,红卫兵简直就是臭下三烂了。解放军进校还好,表态支持我们,那是我们的大恩人,所以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是后来使我们非常懊悔,这就是一九六八年初。那阵儿不许提"业务"两个字,我们觉得"文化大革命"已经差不离了,该念书啦,要求复课闹革命。解放军对我们讲是啊,复什么课啊,只能复毛泽东思想之课,复马列主义大批判之课;业务课的词都不应该用。业务应该叫什么呢?应该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后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对业务问题讲的非常左。当时我也仗着自个儿老造反,纠合了两个老造反派,加我一共三个人,写了篇大字报,直接贴报社门口去啦,大题目就叫,《三月二日社论有问题》。我那旁边不是有一个马列主义弹药库吗?由他提供语录。一天之内就出现了无数大字报围攻我的大字报。又来了好几汽车人堵在学校门口,要和我辩论啊。驻军专门约我谈,说造反派要立新功,老造反就犯错误,现在正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毛主席那套话又上来了。校革委会就把我抛出来啦,意思说你跟人辩论去吧!亏得这时候我们还有几个确实从白色恐怖杀出来的,保护着我。我从那以后就退出一切组织,跟学校的关系特别拧。参加一个创作组写话剧,题目叫《春到长城》,大意就是定资派厂长怎么迫害工人,后来"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他,工厂就行啦。那时的小说、戏剧都这么个意思。
  学校里肃静不下来,又抓起"三反分子"。尤其是反毛主席的。一个同学没事的时候在窗台上写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下边"毛泽东思想"没写,有人招呼他,他走了。后来,不知谁擦了没擦干净。过两天不知谁又在后面与了"当代最大的修正主义",结果话就连上了。有个女同学见了大惊小怪地叫:唉呀,你们看,这是反标!那时候人人战战兢兢呀,已经动用专政机关啦。结果当天下午就把我们那个同学揪出来啦,反革命啊!我跟他在一屋睡了两年多,怎么反革命哪?全系一个一个开着批判会,那驻军呢在上面喊着:严重的阶级斗争已经深入到我们班里来,搞阶级斗争就是要六亲不认,马列主义的实质就不能有任何私情。他胡解释。我接受不了,可是不敢言声呀,言声要揪出去怎么办?结果好多同学起来说:我揭发!我揭发!我纳闷儿你们都揭发什么呀就是。啊,六八年那阵,我觉得是开始革我们红卫兵的命了。结果那同学判刑十年,到处游斗啊,这是一个同学。还有一个同学也揪出来了,为嘛呢?他写大字报,写完涮笔水啊那么一甩,甩在毛主席像脸上一溜儿,吓坏啦。他赶紧叠巴叠巴,也不敢烧,压在自个褥子底下了。过些日子他给忘了。后来学校闹臭虫,挨屋打药时发现,当场就揪出来了。驻军真狠呀,往公安局一送,马上进监狱,马上就判,快极了,也是十年。那真的太厉害了就是。比白色恐怖还厉害!对这"文化大革命",由于这么没有良心的胡批乱斗,出自于个人私心的胡打乱凿,再加上白色恐怖,我真腻了。腻了这里边可能含着有更高的觉悟吧!再说岁数也大了,面临毕业了,差不多大家都有一种厌战的情绪。那个和我要好的女同学忽然和我吹了。大概怕我这人容易出事。忽然一个烈士子女,五大三粗的,找到我,说,我挺崇拜你。那时女子说话都跟男的一样。好像女的要有女子样儿就修了。说话都是"你奶奶的",才有劲呐。袖子卷起来非得卷到胳膊肘以上,这是那时候的审美观点啊。那阵儿想起来也是够飒爽英姿的。看来我这件事也染上了"文革"色彩。我们非常密切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岁数也是二十四五了。人们没事干,这种事就很自然地发生起来了。可是临毕业的时候,我跟她又活活地让工宣队给拆散了。
  到了一九六九年,工宣队进校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工人阶级再一伸进脚来真坏事呀。说老实话呀,驻军凶还讲点政策;那工人宣传队进校实在是毛主席最失策的地方了。工宣队什么东西呢,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是老大。这时红卫兵已经是老三位了,到后来就是老九了。我记得工宣队一进校就说,我们工人阶级是占领学校的,是毛主席派来的。一人手里还托着一个芒果,是拿塑料做的。讲话时说,我们工人阶级就是大老粗,"唰"地这个扣子开了,一条腿蹬在讲台上。这阵儿说起来难以置信就是。当然这里边有个别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而这种老工人正成了他们工人阶级占领学校的筹码。有个老工人来亿苦,那是宾苦,伸出手来没几个指头。亿苦为了嘛呢?7还得进一步斗知识分子。全被利用了。工宣队一来,马上与驻军闹矛盾。而且工宣队一进来,准有一拨人哭诉去,我们怎么受压,这个那个,工宣队就有事干了。有个工宣队头头,出个主意,把我们拉出去,到农村改造思想。解放军的军训队、军宣队和工宣队跟着。唉呀,那时真是活活要把人给折腾死。一声哨儿,一二三,"唰"地下稻田。好多女同学都在例假期啊,都不敢言声,腿肿得一按一个坑儿。每天早晨累得都起不来,大家还得站在毛主席像跟前说,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想干什么,我想遵照您哪条思想怎么干;后晌儿回来,临睡之前,累得根本直不起腿来,又得对着毛主席像说,毛主席我今天又犯嘛错了。早请示,晚汇报啊。工宣队说要搞"红海洋——毛泽东思想一片红",全学校能刷的地方一律刷红油漆,大家什么也不干,天天不是刷漆就是刻葵花。黑夜没事总备战。你刚睡熟觉,就喊起来急行军。不开灯,摸着黑打背包,一跑就是三十几里地。我真火,第二天没起,我说这不是折腾死人了吗,是不是?你们看不见女同学她们怎么受?我仗义直言地说了。我说我不干了,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这一讲,军宣队那连长还通情达理;工宣队就急了,"啪"地一下把手里的个镰刀柄撅折了,,说,你太猖狂了,我看你比修正主义还修正主义。我说你呀,甭来这套,告诉你,我爸爸当工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那连长吓唬我,把我拉到一边儿,对我说明天上午写检查,一定写,我保你没事;我说不写,他说你混蛋,一下子这拳头就打我肩上。咱明白他这是为我,要不是他,那次非把我揪出来不可。那次要揪出来就环了,罪名小不了:反工人阶级啊!我们这红卫兵多窝囊!
  一九七0年春天临分配时,学校里突然间没头没脑地传来这么一件事,说我爸爸是特务。这一下工宣队就直接渗入,找我那个烈士子女的女朋友,不下十几次谈话……这是我的隐私啦,当时在一个老师家,她跟我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我也不能往深处问。据别人悄悄告诉我,她和一个工宣队好上了。唉,我的一切一切啊,都接上了"文革"色彩。他们多强大啊,又是工,又是军。那工宣队说,这人不可靠,他爸爸是特务。你有理受屈也没法争。分配的时候哪,工宣队定了一个原则,叫做"远分对,近分赘,不远不近分光棍。"这就是谁有恋爱关系就照顾你俩,远处干革命去;近分赘,累赘,有残有疾的;不远不近分光棍。他们就把我搁到不远不近分光棍这一类了。那天晚上念分配名单那阵,简直跟宣判一样。张三哪个村,李四哪个县,决定你的命运呀就是。那阵儿毛主席不是有条指示吗,统统分下去。临走的头天晚上,那女朋友又跟我谈了多半夜。我这个人说老实话呢,总觉得素质还比较好,历经这么多事从来没因为什么神经错乱,为什么事死了活了的。我说,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我说今后你去跟你的工宣队吧,我回去耪地去,扭头就走,眼泪总是掉了。我拽着几个纸箱子,穷学生没有什么别的财产呀,都是书啊!我们老师送了送我,我还说我要到贫下中农那里接受再教育,好好干活好好表现,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回来再来见你们。总是那么个劲儿。如果说前边这几年是被动过来的,后几年遇见的事呀,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我们一下来就分配在县里。真虔诚啊,我自己打天津过,把书都搁家里了,把自己好一点的衣服都放下了,专门买了一双洒鞋穿上,以示和贫下中农没有区别。还叫我妈专门拿白布做了一个钉绊子的褂子,那是真坚决呀。一到县里,七十个大学生,交大的,科技大学的,北大的,清华的,复旦的。说老实话都是人才呀,那里不光有我们七0届的,还有六七届、六八届、六九届的,有的真棒呀。县里没留一个。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讲话说,同志们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到东边的大洼去。那是真穷呀,房子都盖在河坡子上。一到那里,我们非常虔诚地找到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主任就说了,大家在这儿都要好好表现,不好好表现上边追下来我可不好办,啊,要批谁一盘,我可负责不了。唉呀,这意思我们不过比四类强点儿就是。住的那屋满是乱七八糟的鱼网。晚上在炕上垫几层厚草根子,睡不了觉啊。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往上爬,那蚊子就像轰炸机似的嗡嗡嗡嗡地叫。到了那种情况,你还想什么?还是虔诚地想,我呀应该这样改造。第二天我们几个男的,小裤衩一穿,一下跳坑里就挖河泥去了,可根本干不了!挖河那苦就别提了。反正干过这活的不止千千万。我现在反而特别感谢那一段呀,虽然说苦,我觉得只有在那段时间里,我才特别体会中国农民受着世界上最重最深的苦。他们得到的最少,而且最没有怨言。有时候我跟农民们谈心,我说你们心里觉着怎么样?他们说,瞎,又不是咱们一个人,不都这样吗!听到这话真是千万种滋味上心头呀就是。这时候县里听说我挖河比较卖劲,还听说我以前写嘛写嘛以后,教育局就调我去写。我这人生来就没有留在机关工作的命。上来以后干嘛呢,给学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写讲用材料。把积极分子请上来,座谈,我再编。比方一个小伙子,烧战备砖,你就说他烧砖怎么苦,手上烧出多少燎泡,还要写他烧战备砖那时从窑里看到了五洲四海风云,看到世界革命烈火。纯粹是胡编乱造,这叫嘛玩艺儿呢?我心里这东西憋不住露出来了,教育局的头头就跟我谈,说你啊,工作还不错,但还是要下去锻炼一阵子更好。我心里当然很明白啊,我说我的铺盖卷都卷好了,又回去了。
  那阵子农民知道我爱看老书,天天叫我后晌讲一段。我不敢跟他们说《济公传》呀,《薛仁贵征东》蚜,《三侠剑》呀乱七八糟的什么,就变着法把它变成现代的事,每天刚吃完饭,那个炕头啊就围满了,我一开口,有人就给弄热水,还有的打家里带来炒瓜子,实在没瓜子就弄点儿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时候讲到半截停场啦,他们就拿一块纸呀给我卷一颗烟。农民非常纯朴,卷完后给你舔好了。他不懂传染病之类的事啊,到那时你就根本不用犹豫,拿过喇叭筒子来就抽。人到那时候,不会有多大上进。我也没书看呀,就马列和毛主席那几本,再有就看《人民日报》。有时候连那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么会买《朝霞》、《虹南作战史》那些没劲的书看?精神上真是很饥饿呀,农民也精神饥饿。可是我一跟农民在一块,盘腿上炕一讲,好像互相满足了。这事就有人汇报大队主任那里,主任找我说你讲啥了,我说讲两条路线斗争史啊,你也听听去呀。一天打完草大伙儿在草场上一躺下,我说主任哪您过来。这时他提过来一桶水,人们就像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嘴就开讲。原来,主任他也爱听。后来他就说了,再讲咱就在屋里讲,别上外边讲去啊。那天讲的全是瞎编的,我把那古人都变成现代人了。里边再插上定资派网,再插上地富什么的。说老实话呀,我给他们讲,自己也是个享受,因为我这个人精力特别旺盛,没有发泄的地方啊。
  往后村里号召学哲学。你说那时候真是拿农民糟改着玩儿呀,农民知道啥哲学呀!主任学哲学回来了,召集农民传达,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大伙学大寨,好好干,完了。"然后就叫我讲啥是哲学?我说我没改造好。主任说你别扯淡了,快讲讲。我就开讲哲学,可没讲两旬,那底下妇女纳着鞋底子就说,"咱不讲这个啦,接着昨后晌的讲吧!"
  在村里叫农民开会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点钟叫,到八点,一会叼着烟袋出来一个,一会又出来一个。农民不怕上纲,因为农民在最底层,你说开除他哪去?公社大队就决定每天开会给"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开会就是挣那二成去的。坐着瞎扯淡呗。干部也是两头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腾,对下面呢又不敢深说,就支撑着吧!那阵没有一个村子不瞒产私分的,粮食不够吃啊。上边净是瞎指挥,一律种"反修七号"。那"反修七号"不好吃。公社叫种不种不行啊。农民也有法,外圈全种"反修七号",里圈种本地高梁。上边检查的干部一来,大队早把酒肉准备好了。不堵他们的嘴,自己嘴里更没嘛啦!
  我在这儿改造完了,临走时主任对我说,我看你还真不像个大城市的伢子是吧,你心直口快,不行啊这个,到哪恶帐的话别说,叫人硌硬的话别说,犯忌的话别说。这是这一段。
  七二年我分配到一个公社的中学教书。说老实话在农民里头呀,要是弄错一步几十年也翻不过身来。因这里比较封闭。大城市一下班,大家到点蹬上自行车人就散了;彼此住在单元房子里人与人没啥联系。在农村,多少年来,都是守在一堆儿。连你祖爷爷那辈的事都知道,你祖爷爷尿炕不尿炕的事也都能考证出来。所以那阵你要有一步走不好就不好办啦。再有,长期对知识分子有个偏见,就是那些年留下的根。认为你自高自大,能言善辩,不好斗,群众关系不易弄好。这几条说老实话对我的评价也是够准确的。我在公社中学教书时赶上"修教路线回潮"。有一次班上有个女生没上课,问她,态度还特别蛮。说,昨天我吃干饭去了。"吃干饭"是那里的方言。谁家娶媳妇大家随几元钱份子就到人家吃饭去,叫"吃干饭"。农村平时吃不上白米饭,吃一次也算享受吧,可我不懂。我说你为顿饭就不上课,怎么那那么没羞没臊呢?没羞没臊是我老家的口头语,搁这儿就相当重了。那女生哭得没完没了。好家伙,这可坏了,当时正是闹"黄帅事件"啊,好多同学围着我批我哟,学校领导逼着我一次一次检查。我就成了"修教路线"的典型了。师道尊严啊。我这命运始终跟"文革"连着。"文革"有嘛事,都能跟我连上,学校农场有八十亩地,校革委会主任说你种地去吧。我就把铺盖卷上去农场了。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莴笋和菜花,倒也不错。可是到七五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为在私下里借了一本《红都女皇》,是个手抄本。看完之后马上还给人家,可我心里感到迷惘了。本来林彪事件一出来后,说老实话,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感到好多过去那么神圣的东西,那么祟拜的东西原来都是假的,但那时对毛主席的感情还没变。那阵一看报纸就琢磨,自打林彪死了后,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别快就是呀。这时再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会的丑恶现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来。我想,自己都三十岁了,这么功不成名不就,干点什么呢?
  七六年,地震时差点没给砸死。全校房子都倒了,大家都睡在一块儿。地震之后我反而莫名其妙有点解脱感。我说这叫神鬼怕恶的啊。我说反正我一无所成,到处碰壁,也入不了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逮谁闹谁吧。结果这一下人们反倒害怕你了,横冲宣撞倒嘛事没事了。可是每次闹了之后;自己思想里就特别空虚:这是干什么呢!我又觉得累得慌,特别没劲。自己背地翻《聊斋》,反正都是文言,别人都看不懂,看来看去就看出鬼、狐、神、怪,整天半人半鬼,不明白不糊涂,倒也不错。打倒了"四人帮"之后,我才第一次明白这是特别巨大的受骗!没等清醒,又到了清查。清查呀,还是两派,一派整一派。原先那一派打人凶手都没事,结果给我们来材料共有五条。又是一些捏造的假东西。清查本来是为了安定考虑的,可是一拨人又利用这个整另一拨人。这个历史欠帐将来谁再来还。而且挨整的这拨人都是我这个岁数的人,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当时红卫兵就是初中、高中、大学这部分人呀。所以这几年哪我思想还是沉闷。有时我就想,地球那么大,天天你跟我斗,我跟你斗,有什么劲呀!不累吗?可是我这个人天生精力特别旺盛,说老实话我觉得现在还没给国家使出劲儿来呢。从近几年开始我另找一条路。我就想了,搞语法太枯燥,搞文学创作自己又没有才华,可是我爱看小说,有文学底子,我懂语言,于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计划,一定要在修辞上打出一个局面来,在修辞界挤进去。这几年哪,我读了很多书,发表了一些个语言方面的文章。但是写来写去呀感到苦恼,因为我底子太差就是。我特别感到我没有受过完整的高等学校教育,可是还顶着大学毕业的牌子。现在修辞学开始向立体发展,得需要社会学、语言学、心理学、美学,需要好多知识,而且向各个边缘科学发展。孤立的静止的过去那种考据式的研究根本没有前途。有时我觉得有压力,这个压力就觉得国家养我这么大了,我总得给国家干点什么。我不想飞黄腾达,只想我自己的位置呀。说起对于"文革"中自己那一段呀,到现在为止我也不后悔。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场"文革",我没有任何异义。但是做为一场运动不能简单地否定,不能简单地政治划线。我觉得中央呢,我是这样理解的,说老实话,咱们中央现在也是够难的,难在哪儿呢?难在中国这封建主义基础太深厚。我在农村呆了这么多年,深感到现在在农村就是封建社会主义。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官儿们,都结成网。我不光说我那县,哪儿都是结成网。只要你撞上网,再也择不清楚啦。你择网时,别人的枪已经过来了就是。所以我感到中央改革非常难。再说对"文革"的评价呀,中央出于拨乱反正的考虑,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是必要的。因为政治这个东西应该这么干,政治不能讲人情,政治斗争是没有诚实性可言的呢,这是需要。就好像一个屋里原来住的这家走了,你进来好好收拾,但怎么看怎么也像过去,必须连好的带坏的都扯去。可是我觉得不该否定的就是红卫兵。对红卫兵应该做历史的分析。我感到对红卫兵的历史分析不用我们这一代人考虑了;说老实话,对一场伟大的斗争,或者对一场错误的斗争,不是一个很近的距离就可以做出正确评价的。我对这点充满信心。就是现在,评价好"文革"也不可能。说老实话,我现在看一些电视剧和电影,还有别的文艺作品,把红卫兵描写的像国民党兵似的,这不公正。那些作家,如果他们没参加"文革"可以谅解;参加了"文革",还要那样描写,那纯粹是不讲作家的良心。有的电影,来了一辆刑车,一群红卫兵上去,把男的拽出来了,女的眼泪刷刷就下来了,那孩子还追两步,也不知怎么一绊倒下了,妈呀,爸呀,伴着音乐效果走去了,哪有那事?红卫兵哪有那事?红卫兵那阵也爱孩子着呢,是吧。红卫兵运动是个历史悲剧,但有人拿它跟党卫军相比,太不公平了。红卫兵是自发运动,党卫军直接受纳粹操纵,完全两码事呀!对于当红卫兵当然不能说我不感到惭愧,可我也不后悔。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忏悔。到了我这个岁数,反思得特别厉害。我觉得我们这拨人哪,也可能是国家最稳定的因素。他们深知两种路线不同的苦。他们受过那种集中听党的话的教育,而且在当前这种开放局面,这拨人一般都比较稳定。他们既不像老的那一代盲目地反对,也不像年轻的一代准备全部接拿过来。毛泽东同志那阵子给我最大的是阶级感情,我到现在为止,到什么时候不致于胡作非为,不堕落,困难时也不堕落。但我也恨,恨那时教我们盲从,教我们单线思维,不会多项思维,不会逆向思维。实际上他老人家呢,还说过不少这样的话:打倒奴隶主义,埋葬教条主义。但是他是一个叶公好龙的人,你一旦真这样干的时候,他又不干了。我今后,我是这样想,我还可以给国家再干三十年。我只想规规矩矩地把国家给我的工作认真搞好,活得不也好受点吗?就是。
  ***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圣徒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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