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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机会

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机会

后来的有一天,老三被查出是个假党员。

没错——假党员,就这么回事。事情的起因,是任乡长一高兴,把他推荐到县里开什么会,表彰他带头修桥、开路、化解纠纷一类优秀事迹。没料到喜事办成 丧事,县里说党员名册上根本没他的名字,乡上随后的清查也让人目瞪口呆:当了五年书记的这家伙确实没有任何入党手续——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用财政所长 的话来说:他收了头房又讨二房,抱了儿子又抱孙子,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Yan太监。

事情可能是从老三他爹那里错起,这是很多人后来的看法。那一年,他爹去砍树,大概是碰到了老树精,明明已经锯透了,但老家伙吱嘎吱嘎只是叫,硬挺着不倒。到最后倒是倒了,但左跳一下,右撞一下,踩出了梅花步,闹腾好一阵才哗啦啦惊天动地,垮塌出一片刺眼的天空。人们听到了一声“哎哟——”,扒开枝叶赶过来看,发现老三他爹一只脚已被树干砸成肉泥,当时就痛晕过去。

他醒过来后,再也无法下床和出门,但他是一个老党员,能背诵好多革命口号和领袖语录的,把光荣责任看得特别重,经常到东家说一通“三天不学习,就赶 不上刘少奇……”到西家说一通“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再到南家说一通“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说得大家迷迷瞪瞪,似乎 受到了很深刻的教育。现在,他觉得人残志不能残,人在阵地在,遇到党员开会,他不能去,就叫三儿去;到了交党费的日子,他不能交,就叫三儿去交。如果党员 们组织突击队去打山火或者筑堤坝,他不能上阵,就叫三儿去上阵,反正不能让突击队里有一个空岗。幸好老三很孝顺,不想去也还是去,特别是一听到旁人叫好, 挖土一定拣大钯头,挑土一定拣大箢箕,每次都累得张开大口出气,在手上或脚上留下伤痕。老爹对三儿很满意:“老大被罗医师的针打坏了耳朵,不适合开会。老 二呢,气虚,身上不着肉,不适合下力。只有老三什么都顶得上,给老子当党员算了。”

当党员就当党员,有什么了不起?老三在初三那年辍学回家,一干就是十几年,全面接管了老爹的柴刀、牛鞭、破算盘以及全部党务,还去乡上光荣了一回, 在台上戴了大红花,领回了一顶新草帽——他后来以为那就是入党,至少是再次入党,其证据是草帽上明明写着“优秀党员”四个大红字,不可能是开玩笑吧?但那 一次到底是什么,村里人也没怎么闹明白。有人说那次是“总结”,有人说那次是“比赛”,有人说那次是“吃肉饭”,有人说那次是“领草帽”, 还有人说那次只是“领毛巾”——因为当时草帽不够分,后到的只领到一条小毛巾。但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觉得那一回很热闹,热闹就是好事。

老三他爹是八年前去世的。不过在那以前,村党支部开会点名,也只习惯性地点到老三了。有时候发现老三没来,便理所当然地奇怪,然后派人去找,或打开 广播器在喇叭里喊,把他从被窝里或电视前揪过来——倒是把他爹忘得差不多了。“你作为一个党员明天绝不能睡懒觉……”这一类派给老三的说法不胜枚举。这 样,改选支部书记的时候,在大家一阵起哄之下,老三只觉得自己读书少,一张嘴说不出四言八句,再加上鼻炎发作时的呼噜呼噜有失体面,倒没在其他方面谦虚。

玉和爹当时有点生气:“你爹瘸了十几年,靠集体补助养大了你兄弟几个,还欠了几千块钱医疗费。这事你看着办。”

老三想到这笔人情确实不小,只好不再嘴硬。

他回头咨询过姑妈。姑妈说:“玉和爹开了口,你得给人家面子么。当年你爹出门吃个饭,喝个酒,都是靠人家玉和背进背出和背上背下,好不容易的。”姑 爹也在一旁插嘴:“没文化怎么的?皮二结巴读了多少书?他当得了道士,我看你就当得了书记。”表妹在一旁更是加油鼓劲:“好多战斗英雄没有手、没有腿了还 是一往无前,你鼻炎算什么?顶多是一个轻伤员。”

这些道理很有说服力,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是多年后任乡长听到这一过程,如听天方夜谭。

“事情果真就是这样?”

“你们没记错么?”

他向知情人一问再问,问得对方有些紧张,东拉西扯反而更说不清了。到底是不是有个女乡长特别赏识老三,是不是档案资料在那年洪水冲击之下全部丢失,是不是老三在外地打工时入过党,都变得闪闪烁烁莫衷一是。

乡长知道少数农村基层组织不甚规范,甚至听说有的人以为入党就有钱领,或者以为退党就有钱补,但还没听说过这种假党员的荒唐。显而易见,这足以构成 全乡、全县乃至全省的重大丑闻。正是考虑这一点,他采取紧急减灾措施,一是派人去县里收回已报资料;二是派人清理、修补以及重建档案;三是向下面发布封口 令,严防新闻媒体借题炒作——秘书今天早上告诉他,外面已有很多电话打进来了,那些平时八人大轿也抬不来的记者,眼下比老鼠还蹿得快,肯定是来者不善,要 来大掏粪渣子!

乡长没料到的是,老三不觉得大难临头,倒是像一只乐颠颠的大公鸡,一只以为自己可以下蛋的大公鸡,梳了头,刮了脸,可能还抹了头油,穿上新崭崭的西 装,差一点飞到树上去扑打翅膀朝天打鸣。掏出手机时,他还耍起了京腔,提前进入外事活动状态,“……你顺着公路跑,向南,再向东,再向南,一条笔直的弯 路,翻一个小小的大山,就到了。”他正在给什么记者指示路线,只是对方不知道能不能理解他“笔直的弯路”和“小小的大山”。

他家厅堂已经打扫干净,摆上了茶水和糖果。老婆正在厨房里杀鸡。“乡长你来得正好。等一下一起吃个便饭,你帮我陪陪客。”他乐滋滋地说。

“你以为你十分光彩?”乡长有点气急败坏,“这件事捂都捂不过来,你还要到全国去打锣?”

老三眨眨眼:“你是说……这事不能说?”

“有什么好说?人家作假还只是米啊油啊,我们造出了假党员、假书记,名声很好听是吧?”

“不是这样说的吧,乡长?不就是我给你们党员帮了一下工么?在我们这里,你家要建房,我给你帮一手,我家要割禾,你给我帮一手。多帮一点,少帮一点,不算细账的。”

“怎么成了帮工?你知道入党是多么严肃的事!哦,一个菜园子,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我哪一点不严肃?我偷了你们党员的钱?睡了你们党员的婆娘?”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怪事,怪事,我给你们糊里糊涂多帮了十几年工,你还找我的癞子。”老三摇着头,又接电话去了。

如果现在下跪能解决问题,乡长愿意下跪。如果现在喊祖宗能解决问题,乡长愿意喊祖宗。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猪脑袋,乡长差一点急得要抱着对方去跳崖, 宁可来一次同归于尽。同来的秘书更觉使命重大,立即向乡长偷偷建议,敬酒不吃吃罚酒,干脆把老三抓起来关几天,罪名就是赌博——他未必没打过牌?未必在牌 桌上没有输赢?这事一逮一个准,绝对不会有冤情的。乡长说,这个不靠谱,老三平时还真不怎么打牌。秘书又说,赌一次是赌,赌十次也是赌,你管他呢,过了这 几天再给他宽大就是。乡长还是犹豫,说就算他赌得多,这样做也不大服人吧?也过于陰损吧?秘书挠挠头,只好回头再找老三,又是递烟,又是拍肩,又是毫无必 要地给对方整衣领,还猛夸对方的新西装特时尚,然后摆出沉重和悲痛的全套表情,“哎呀呀你老三当然没有癞子,但事情是这样的啊,这样的啊,这样的啊,出现 假党员毕竟是工作上的大差错,让乡领导的脸面往哪里放?还有县领导、地区领导、省领导的脸面往哪里放?你是最义道的人,总得考虑一下全局吧?至少的至少, 不要毁掉任乡长的政治前途吧?他在这里干了整整六年,六年,不容易啊。每次开村组干部会,他说卖裤子也要办好招待,鸡不能少,酒不能少,对你们可是够意思 的吧?年关送温暖,他哪个山角落都跑到了,鞋子都磨烂哩。那次打山火,他头发都烧焦一块,衣衫都挂破两件。这些你也都看见了。还有搞蔬菜大棚,搞野猪家 养,没有功劳有苦劳。如果这件事一曝光,一炒作,一惹上面生气,你说任乡长这六年不就……”

乡长听得有些鼻酸,扬扬手:“不说了,我们回去!”

老三见乡长沉重而悲壮地深呼吸,似乎明白了,似乎又没明白:“你是说,要我帮他一下?”

秘书说:“就算……就算是这么回事吧。你刚才不说帮工么?对,帮人就帮到底,救人就救到头。”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真是!”

老三是个好商量的人,愿意给面子的人,尤其吃软不吃硬,遇到人家砸过来几顶高帽或灌下来几盆米汤,可能先晕了一半,最容易大拍胸脯豪情满怀两肋插 刀。没说的,多大的事,封口就封口吧——尽管这实在是忍痛割肉。用老三事后的话来说,他看了十几年电视,从未上过一次电视,这次好不容易盼到机会,差一点 要当上名人啦,偏偏被乡领导拆了台。他女儿翠萍在外地打工,只是个吊车司机,也上过两次电视,这叫当爹的如何有面子?据翠萍说,当名人好处多得很哩,进馆 子吃饭可能被店家打折,上中巴、坐的士还可能免票,到学校去更是被学生娃娃围着要求签名和照相……老三眼看就要实现的这一梦想,居然被乡干部搅成了猪尿 泡。他们——也真下得了这个毒手?

根据乡上的安排,他叫婆娘关了大门回娘家,自己上山躲了几天,就像被警察盯上了的贼,就像生育不遵计划的大肚子超生婆。他孤零零待在一个守野猪的草棚里,被蚊虫咬得心烦,被歪风斜雨打得冒火,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忍不住翻肠子倒胃地号叫了几声,然后给乡长恨恨地打电话:“喂,那个茶园的事……”

这是指当年乡上解散集体茶场时截留的一片,多年来小湾村一直要求退还。老三已经纠缠过乡领导多次。

乡长知道对方找准了要价的时机,“这样吧,你书记是当不成了,但乡企业办或者林管所那里,不是不可以安排……”

“不,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几片茶叶。”

“要不然就给你一次性补偿?”

“不行,你莫吊胃口,我就要几片茶叶。”

“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行,我这里蚊子咬死人,烟也快抽完了……”

“好好好,”乡长怕他擅自下山,急急地说,“你得给我一点研究的时间吧?你就待在那里,我马上就派人给你送烟去。”

知道对方的让步已成定局,老三喜不自禁,搔耳挠头,想了想,又打去一个电话:“喂喂,你就挂什么机?上次我同你说过修桥补贴的事……”

“你得寸进尺啊?”对方差一点叫起来,“胃口也太大了吧?你是不是还要割我的肉?放我的血?那你明天就拿刀来——”

对方关机了,气得老三鼓眼暴睛地想骂娘。

几天之后,记者们终于不再来了,假党员一事有惊无险,总算大体上掩盖成功。小湾村悄悄换了书记,如此而已。老三被一棒打回原形,从此只能专心务农, 经常赶着一匹马,用他的话来说是成天闻马屁,为一些东家驮运水泥或电器进山,驮运树木或药材出山,一线马铃声零零散散地洒落山林中,播入一缕缕白色云雾。

他太熟悉这一片山地了,闭着眼睛也翻山越岭,收收鼻孔就能嗅得出脚下是何地方。前面是箕子沟,那里的井水最甜。再前面是霸王庙,那里的野杨梅最大。 再前面是老云界,那里的石头又粉又韧,随便取一块都是上好的磨刀石。再前面是雁泊湾了,那里的野鸡最憨最笨,你在草丛后拉屎也可能顺手捞上一只。从雁泊湾 往上就是蘑菇砚,那里最怪的是只长公竹,一根母竹也没有,一山的光棍竹子哗哗地开会。从蘑菇砚往下三里半就进了赵家坊,那里已经迁走大半人口,到处是空空 的老屋,但一个叫五妹佗的大嫂还住在水磨边和垂杨下,经常在出门不远的小溪前举槌捣衣。她最会唱山歌,一开嗓门就是百鸟噤声,流水止步,人不知今夕何夕。老三的几段“黄色歌曲”都是在那里学来的——其实是指民间情歌。

丈夫打我你莫慌,

娇姐越痛越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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