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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3)

可咱呢,咱讲究是大学毕业,是研究员哩,今日发掘这个价值连城,明日考证了那个国之瑰宝,咱却是个穷光蛋嘛!清朴说:“你去干个体户么,你以为个体 户就好当吗?要不你不干了,凭你那本事当个盗墓贼,偷贩文物,就发得虚腾腾的了!”那人说:“就是,就是,”却呜呜地哭起来。他一哭,清朴不言语了,宽哥 也不言语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宽哥不让他再喝,清朴说:“让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没劲哭,让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务还要往山下背这些画像砖的。”果然 那人又喝干了剩下的酒,倒在那里睡着了。清朴把一条毯子给他盖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树枝,笑着说:“你没瞌睡吧?咱们烤着说吧。”

一直说到天亮。

天亮起来,那些人脸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开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没发生。清朴领了宽哥往银杏树下的土崖去,宽哥看到的竟是土瓮里坐着一个干缩的光头 和尚,清朴说:“向导说他小时候就知道这和尚在土瓮里,‘文革’期间,寺里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里,‘文革’后又背回寺里,已 经有百年时间了,这尸体没腐烂的。”

宽哥说:“前年西京城里展出过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干尸,这里风风雨雨,林深潮湿,怎么还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说的金刚不坏之身吗?”清朴 说:“都这么说的,说是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缘故,我们拍了照片,回去要请这方面的专家来看的。还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后那个石林子顶 上。”宽哥说:“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吗?"清朴说:“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听向导说。‘文革’后,这里有一个游医,自视自己德性高,也想学这和尚, 就做了个木箱,着人吊上石林顶,自己坐进去,让人用长钉钉了盖。不想三个月不到,木箱就腐烂了,那游医成了一堆白骨。”宽哥说:“什么人都想成仙哩?!” 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个究竟,清朴却没有陪他,自个便拿了相机去拍摄殿的建筑了。

宽哥攀援上了石林顶,果然上边分裂了一个木箱,木板手一捏就碎了,长长的铁钉已锈得快要断了,一堆骨头白惨惨地在那里。宽哥用脚踢了踢那头骨,牙还 在的,有一枚门牙似乎补过金牙,金皮已没了,有一个铁环已锈成一点暗红。宽哥笑了几声,才要再爬下来,却听见寺那边几个声在喊:“不敢跑,不敢乱打!”举 头看时,清朴从寺后檐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后有一道黄颜色的旋风紧追不舍。几个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清朴在草窝里滚了几滚,趴下不 动了,身上的一团黄风停留了一阵,渐渐又收烟似的到了房檐。宽哥立即明白这是清朴撞着了葫芦豹蜂了,山里的葫芦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乱打它越叮你,清朴不 懂这些,那么乱跑乱打一气,一定被蜇得不轻。宽哥叫唤着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经把清朴抬回殿里,清朴头上脸上已经肿起来,人有些昏迷不醒了。有人便 大声擤鼻涕往清朴脸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朴头上涂,宽哥说:“一般蜇了这还顶用,这是葫芦豹蜂蜇的,怕不顶用。有药吗?有药吗?”但 他们只备有蛇药,没有防蜂的药,清朴的脸眼看着越肿越大,皮肉已经黄亮得透明,眼睛几乎成一条线了。宽哥说:“快往山下送,快送医院!”

有人就背了清朴往山下跑,后边又紧跟了三个,剩下的人气红了眼,去捡了一堆干柴火点燃去烧马蜂。宽哥放心不下,跑过去,那三人已烧开了,紧挨殿后檐 的一棵松树上盆大一个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二指长的细腰黄蜂,火忽地燎上去,劈里啪啦掉下来没了翅膀的黄肉疙瘩,在地上蠕动,一边用脚踩一边日娘捣老子的骂。宽哥喊了声“小心烧了房子”,心里又担心清朴,就又拔脚去撵背清朴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几跤。

赶到了子午镇医院,清朴已失了形状,几处肿得皮肉开裂,流淌黄水,医生说他们无力抢救,用救护车急赶往地区医院,车还未到,人已经没了气息。

清朴一死,宽哥留下来帮考古队料理后事。给虞白拍了电报,虞白和库老太太连夜赶去地区医院。清朴的父母早已下世,又是独根孤苗,绳从细处断了,惟一 能拿事的也只有虞白,考古队就和虞白商量:清朴是好同志,为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虽然留职停薪下过海,取消了考古队长的职务,但他又返回来,且以身 殉职,还是要以考古队长的级别来安葬,开隆重的追悼会,报道他的事迹。虞白哭了一场,却一概谢绝了,只要求能在地区火化,买一个较好的骨灰盒盛殓骨殖,让 她带回去就是了。火化的那日,宽哥要打电话通知西京城里的夜郎、丁琳他们,虞白说,人已经死了,告别不告别已无意义,何况清朴离开西京时也是谁也没打招呼 地走了的,就让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好。再说,人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形象,现在人死了,面目模糊,让朋友们见了心里更是难受,就不让任何朋友来了。她亲自去街上 购置了三身新衣,回来哭着说:“人活得这么脆弱,小小的蜂都能把他蜇死!可怜他跟着我,我连给他娶个媳妇都没能娶成,他就死了。”泪流满面。库老太太连夜 为他剪了一幅画:眼大大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盘脚坐地,双手合于腿前捧着莲花。宽哥看了,吃了一惊,图上的女人竟酷似邹云,就悄声问虞白:“大娘是见过邹云的?”虞白说:“大娘到我那里时,邹云已经去巴图镇了。”宽哥说:“这倒奇了,她剪的几分像邹云哩——是不是也该给邹云通知一下?不管怎样,他们总相好一场的,她不至于不来吧?”虞白说:“算了吧。”和老太太一道为清朴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梳头化妆,覆盖了剪纸,让尸炉工运去火化了。

骨灰烧出来后,竞出了一宗怪事,骨灰里竞有了一枚特大的金戒指!虞白认得,这戒指是邹云当初给清朴买的,自两人事情分裂后,清朴就没见戴过。虞白还 以为清朴是将戒指退寄给邹云了,没想他还保存着。但是,焚尸前是虞白和库老太太一块擦洗的身子和换衣,并没有见到清朴的手上戴有戒指,那这戒指是从哪儿来 的呢?虞白抱着骨灰盒哇地哭了一声,人就昏倒了。

慌得宽哥又喊又叫,库老太太却让把虞白放平,掐了人中,又掐中指,在涌泉百会穴上用嘴哈热气,虞白苏醒过来,便在宾馆里守了她三天三夜不敢离开。眼 看着虞白这般模样,库老太太提出都去她老家住一段时间,那里贫困是贫困,却山青水秀,空气也好。宽哥就送了一老一少去车站,他自己没有去,独自回了西京。

虞白在库老太太的老家直住过了一月零二十天,为清朴过了“五七”。按当地的风俗,在外亡故的人尸体不能人家门,何况清朴又不是库老太太的亲属,骨灰 盒就存放在村后的一个寺庙里。每到七天,去奠祀一番,余下的时间就陪了老太太在家剪纸铰布,琴也不得拨,经也念不成,卧在打谷场上的柴火堆里看天上的云,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只是夜里,门外落着雪,和老太太煨在炕洞门口的火塘边,一边烧着洋芋,喝着红薯稠酒的时候,一边说些西京城里的往事,掉下一颗两颗的 泪子来,那雪就拥了门槛,塘里的火气哈得流进一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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