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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福运和七老汉合撑一只船,这船便是河运队最幸运的船。七老汉是个水上怪物,年轻时能一顿吃掉二斤小米干饭,身骨一直抗硬,全河运队里就数他的岁数最老。如 今虽然乏了力气,但船上手段老辣,一辈子也没出过事故。搭伴初时,小水就说:“七叔是福人,福运跟着百无禁忌,能逢凶化吉哩!”果然数月之内,交易顺当, 水路畅通,无是无非,和气平安。只是七老汉特别看重白蛇,每日一早一晚,要福运顶礼膜拜,而到了白石寨的平浪宫和荆紫关的平浪宫,首先去上供烧香,雷打而 不动。一切完毕,七老汉就不免摆出些长者的派头,四肢摊开,仰面睡在船上,着福运上岸去买饭。饭从来买两份,七老汉是猪头肉夹烧饼,福运就是馒头;七老汉 是杂酱荤面,福运就是青菜素面。福运伺候七老汉似亲爹亲娘一般,七老汉没有了弹嫌可说。喝起酒来,情形就不一样了,酒面前没有辈分,人人平等,且一定要唱酒歌。福运先是不会这种酒歌,七老汉就教他,每于风平浪静,任船漂游之时,那船上就听道:
嘞得嘞得打呀,
打得是嘞得,
咱们二人打得是嘞得呀!
五魁!七巧!
高升!八马!
兄喝的酒呀,
弟看的杯呀,
喝完了水酒咱们打嘞得呀!
唱这歌时,福运是输了。福运端起酒杯却说:“七叔,你是喝多了,你不要称我是兄,我叫你是叔哩!”
七老汉说:“酒场上不兴那个!”
州河上来往的船只,都听见了,人人皆取笑这一对搭伴,人人又皆热羡这一老一少。小水每每来到渡口上接船归来,总要将前次福运挣得的那一份钱买缝了衣服鞋 袜,福运一件,七老汉也一件。七老汉亦颇大方,将这次出河钱就多半交给了小水,若小水推辞时,竟发火了,说:“我够饭钱酒钱就是了,留那么多买棺材吗?你 要攒些钱哩,小水,有你用钱的时候哩!”
小水腆着很笨的身子,并没醒开七老汉的话,还在推辞。七老汉就说:“小水,你走几步让我看看!”
小水疑惑,走了几步。七老汉就叫道:“你走路左边高右边低,是个男娃哩!”
小水方白脸羞红,说:“七叔,真要像你说的,将来他长大了,你还要教他撑船哩!”
七老汉说:“到他们这一代,还要像我一样撑船吗?”七老汉说得有几分沮丧,小水也神色*黯然了。再要说什么,却看见田中正向渡口走来,就转身往船舱里不出 来。田中正的脚伤早已痊愈,走路并不颠跛,只是天再热,穿了凉鞋也要套上袜子的。福运也装作没有瞧见他,低头在船上忙活,田中正却大声说:“福运,才回 来,是从荆紫关吗?”
福运说:“是白石寨。”
田中正再说:“一路没出事吧?”
福运说:“没有。”
田中正就又说:“没出事就好!听说月日滩那儿崖坍了,河道堵塞得厉害,要多小心啊!”一边说,一边到韩文举的船上摆渡去镇上了。
福运走近船舱,对小水说:“这田中正倒客气了!”
小水说:“他越待你客气,他越不是好人,特意让外人看的嘛!不要再理他,惹不起了咱躲着。”
这条船上,一老一少配合得好,有技术,有人缘,又都与田中正有间隙,河运队的大部分船工都趋他们,大有金狗当年的势力。于是,蔡大安、田一申有警觉了,田 中正也警觉了。在一个傍晚,将福运叫到乡zheng府,蔡大安说:“福运,大空走后,你干得真不错哩!这次河运队评先进,我们领导研究了,准备提你。为了 充分发挥骨干模范作用,重用人才,决定把你从船上调出来,给我做个帮手搞采购,你高兴吧?”
福运当时真也挺高兴的,说:“搞采购我可不行,我口笨,说不来话,况且账项弄不清呀!”
蔡大安说:“这又不是让你当外交部长,有我呀!你口笨,账项不清,你总有腿,能跑路吧?”
福运便应允了。回家来对小水说了,小水说:“这是要把你和七叔拆开的!”福运也恍然大悟,骂了一声娘,要赶到乡zheng府辞退新的安排。小水拦住了,说:“你这么再去辞退,人家就有口实说你成心聚众要闹事了。既然如此,你就跟蔡大安采购去,先干着看吧。”
福运做了采购,船工们倒还真有些眼热,私下议论田中正一伙是吃硬不吃软的家伙:福运他们先前闹了一场事,倒被提升干自在活计了。从此,福运衣着也整齐起 来,临出门,小水总是要提提他的衣领,扯扯他的衣襟,叮咛说:“搞采购是多见人的,比不得在船上,你干干净净的了,外人也不笑话我的!”
七八月里,州河上游的山里,成熟了大量的山货特产,两岔镇七天一集,镇西十里的七里湾村三天一集,集集是一街两行堆满了猕猴桃,野葡萄,山桃,山梨,山 楂。河运队就集集赶着收购,然后雇拖拉机运到渡口,再一船一船载往白石寨酒厂和襄樊酒厂。福运先是在两岔镇集上收购,忙得两头不见天,但到后来,镇子上的 山果突然没有了,他又赶到七里湾村,七里湾村的集上也没有了。他好生奇怪,打问时,原是七里湾有一个三家联合开办的收购站,全部于山道口收去了山里。他将 这情况报告了蔡大安,蔡大安则说:“这事我正要对你说呀,人家七里湾三户人家办了收购站,这也是人家占了地理优越的光,他们答应把收购来的山果再卖给咱们 的,我已与人家谈妥了,不能卖给别的运输单位,这一来,咱也少了零收的麻烦。”福运说:“零收是累些,可便宜呀,他们这么一倒卖给咱们,咱不是少赚许多钱 吗?”蔡大安说:“这也没办法,咱也不能不让人家收购呀!你当年和大空行独户船时不是也和河运队抢过生意吗?”福运只好去七里湾收购站再收购,心绪不好, 自然严格控制山果等级、质量。
一日,福运再去七里湾,按事先说好的合同,那里将装好三万斤一等猕猴桃,但过秤时,则发现这些猕猴桃全不符合标准,充其量只能符合二等。福运当下就与那些 人争吵起来,那些人也火了,说:“你不收就不收,让蔡大安来!”福运说:“我就是代表蔡大安来的,按二等,要不卖,我们河运队就不收了!”甩袖而走,回来 也懒得对蔡大安讲。结果,那批猕猴桃堆放了多日,有些变坏,将三分之一出售给了乌面兽一伙私人船排。蔡大安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去,又按一等价将三分之二的 存果全部收购了回来。福运当时极气愤,不明白蔡大安为什么干这种吃亏的事?说给小水,小水也顿生疑心,让福运去七里湾私下问问其中的蹊跷。果然,福运在七 里湾村里听到议论,说这三户人家办收购站,也全是蔡大安的主意,蔡大安给他们贷的款,私下讲明他入一股,得利四分一。福运一时气极,找到那个收购站的人直 接询问此事,但人家矢口否认。当他返回质问蔡大安的时候,蔡大安竟已向田中正汇报了他失职情况,已决定以“能力有限,不能胜任采购工作”而将他辞退了。
福运明知吃了暗苦,却说不出来,再要找田中正要求不当采购员了,但要到船排上去,小水劝住了,说你去告蔡大安吗,你没确实证据,他们这么辞退你,全是一场-陰- 谋,早就安下报复心的。事到今日,也不看他们的眉高眼下,咱重谋生路吧。夫妻俩苦思冥想,不知干些什么是好:去撑船吧,一个人怎么撑得?到南山巫岭后的密 林里去割漆?小水不放心。想来想去,没有妙着,两口子就在家里买了六个猪娃来养。他们打听了行情,从去年以来,肉价上升,州河岸上许多人养猪发了大财。夫 妻俩去养猪专业户参观了一趟,回来精心饲养,
但由猪娃长成大猪,日月过得快,猪娃长得慢,韩文举就又唠唠嘟嘟,认为养猪娃不是办法,不如卖了小的养大的,反正家里存有粗粮,若用精料喂半拉子架子猪, 出手快得益大。小水和福运便又处理了小猪,在镇子集市上买了五条皆八十多斤的半拉子猪,一日三次烧食焖糠,那猪也就先褪了红绒,白亮了脊梁,下坠了肚子, 两个月里风吹似的长大。待到有两条长到一百五十多斤,夫妻俩高高兴兴运到两岔镇收购站去交售,谁知今年省城和州城的猪肉又都饱和,不再让白石寨提供生猪, 白石寨也便立即取消各乡的收购站。两人叫苦不迭,将猪又运到白石寨,白石寨只有城关收购站收,交猪者则长龙阵一样的排队。来白石寨时,小水是做了一大锅包 谷糁糊汤的,人吃猪也吃,可现在日过下午,夫妻俩一人拉一条猪,人肚子饥得前腔贴后腔,猪也尿了三次,屙了两次,眼看着将六七斤分量折去了,恨不能用石头 塞了猪的屁眼!好容易轮到了他们,可收购员却突然挂出牌子:今日任务已完,明日再收。福运就近去向人家说好话,几乎要下跪请求,但收购员说白石寨收购站猪 都存不下了,每日杀多少方能收多少,而唯一的一座冷库也装得满满的了!福运见软的不行,就发火来硬的,责问国家鼓励农民养猪,为什么不收购,能把猪永远养 在家里吗?收购员则骂起来,说,不养都不养,要养就全养,州河岸上的农民是山里的猴,一个摇球都摇球!要是白石寨都收购,让猪肉在这里发臭变粪不成?福运 就说:这不是国家日弄农民吗?收购员说:你敢骂国家?!小水只得又去劝解,夫妻俩只好将猪赶到-陰-凉处歇息,两人轮换去街上吃饭。待到小水吃罢饭回来, 福运收拢不住两头猪,便将猪赶进近旁一个公共厕所里,自个在厕所门口看守,猪也饿得发疯,在厕所里拱着屎吃,福运则挡住要解手的人不得入内,就有解手的人 和他吵得不可开交。第二天好容易将两头猪交售了,小水和福运回到仙游川后,一气之下将剩余的四头猪全部宰掉,每斤价格比往年低了三角钱卖掉了。一场养猪业 不但没有得利发家,反倒亏了大本。一家人又陷入愁闷深渊。韩文举不免又骂了几天娘后,忽然急中生智说:“你们不是都跟麻子外爷打过铁吗?虽然没有麻子外爷的手段,可两岔镇还没一个铁匠炉子,开办起来,我想不会冷落的!”这主意倒好,一家三口就积极筹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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