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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7章(2)

 
  狗尿苔这才知道守灯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还没刮完,当然惹得婆骂了几句,就拿了镰去中山根的坟地里去砍柏朵。他家的坟地里 柏树高,砍不着,又到牛铃他大的坟上砍,那柏树上的一群鸟和天布他大坟上的一群鸟又在吵架。他说:吵(骨泉)呀?打架么,打么!但两群鸟却没有打架,反倒 全飞过来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绳捆了一大堆柏朵拉着回来,婆,守灯,还有一伙人都在他家杜仲树下等着,就在那里点着了柏朵。湿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烟往上长,狗尿苔 从没见过黑烟能长得那么高,好像从地上到天上立了个柱子。旁边人说:让你点火哩,你煨烟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腾地燃起来,把他的眉毛燎 了。婆让守灯绕着火堆转,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从火堆上往过跳,说:我咋说你咋说。守灯说:你咋说我咋说。婆说:你是七(漆)!守灯跳了一下,说:你是 七(漆)!婆说:我是八!守灯又跳了一下,说:我是八!婆说:自个说!守灯就反复跳着说: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边看热闹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烟的时候,他连声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颗纽扣那儿掖着,他不戴,只露个口罩系儿。狗尿苔说:用上口罩 了你不戴?动手去拽。水皮说:脏手!旁边人说:水皮的口罩从来是不戴的,学洛镇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窝了窝眼,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内 八字,走路像猫一样。
 
  水皮去的是支书家,支书不在,而支书那在洛镇农机站工作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对象。那对象也戴了个口罩,但口罩在衣领那儿半掖半露,水 皮便背过身时将自己的口罩从衣服里往外拉了拉。水皮说:支书爷呢?那儿子说他大陪公社张书记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妇在厨房里烧火,烟熏得 眼睛直流泪,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着,支书和张书记说话,天布就蹴在台阶下杀鸡。鸡的脖子已经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时,鸡翅 膀却扇起来,打得天布脸疼,一松手,鸡跑了,跑在院墙上呱呱地哭。水皮刚要进上屋门,上屋门窗子伸出了支书的头,笑天布你杀不了个鸡!水皮就说:支书爷, 支书爷,我给你反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支书说:支书就是支书,爷就是爷,昨是支书爷?!张书记说:什么新动向?水皮就把守灯在跳火堆时当着许多贫下中农的 面说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说了一遍。张书记说:贫下中农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书说:你不是说谎吧?水皮说:我哪里说谎,他现在还跳着说哩。支书说:去把狗日 的给我叫来!水皮应声要去,支书却说:让天布去,你来杀鸡。水皮说:我不敢杀。支书说:杀去!水皮嘴里咕咕地唤鸡,鸡偏不下墙头。他从屋里抓了些包谷逗引 鸡,鸡就下来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按住,把鸡的两个翅膀往后一提,鸡就不动弹了。鸡看着他,他看着鸡,人眼和鸡眼就对着看了很久。支书就说:你拿过来,拿过 来!水皮把鸡给了支书,支书就站在窗里的炕上,对着鸡头,扬手啪啪地扇了两下,鸡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水皮说:这下我能杀了,让我杀!他把鸡又拿过来,用 手就扭,鸡头扭下来了,鸡身子掉在地上。没了头的鸡竟然还能跑,弹着步子跑到了梨树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张书记:你小伙叫啥?
 
  水皮说:我叫水皮。
 
  支书说:去吧,去吧,没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要看看张书记,但窗子已经关了,没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来了,他告诉支书和张书记,巷子里已没了人,是烧了堆柏朵火,他问了看见跳火堆的人都说是说了那话,可那话是驱漆毒的老话, 没啥事。支书就对张书记说:我说么,古炉村会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里没个实话。然后给天布说:你去炖鸡吧,如果鸡肚子里有软蛋,一定给张书记单另炒一盘。 张书记说:一块吃,一块吃。
 
  其实,天布赶到杜仲树下,守灯还在那里跳着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灭了。婆问咋回事,天布说了水皮汇报的话,婆哦哦着转身就走,众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灯没走,他还站在那里等水皮。
 
  水皮并没有再去杜仲树下,他回到了家里,他娘让帮着拽展洗过的被单,一人拉着一头,一松一紧,被单子嘭嘭地响。他娘说:甭太用劲。水皮说:我见着公社张书记了。他娘说:你见到张书记啦?水皮说:张书记耳朵四指长哩。他娘说:当官的都是长耳朵。近来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长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铃抱着未烧完的柏朵过来,刚要说话,守灯也走来了。
 
  水皮娘说:哎呀,守灯,脸胖成这样?
 
  守灯说:吃的来。
 
  水皮娘说:吃啥了?
 
  守灯说:吃气啦!
 
  水皮说: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水皮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没有守灯个子高,他不敢动手,跑回屋里拿镜子看脸。水皮娘扑近去抓守灯的头发,一抓一把,像撕下来的草,守灯也要扯水皮娘的脸,已经扯上了,脸皮拉得很长,但脸皮没揭下来。狗尿苔和牛铃赶紧拉架,他们抱住了水皮娘,守灯就走了。水皮娘说:有这种拉架的吗,你们抱住我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说:队里来验尿水,验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铃过来时,是看见满盆灶火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验尿水,顺口说了,没想满盆他们竟也正好来了。
 
  各家尿窖子里的尿水,生产队定期要验等级,一等的一担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担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担折合半分工。验过了就派人来担去搅和从各家收缴的猪圈粪。满盆和灶火他们一来,水皮娘不闹了,端着烟匣子让满盆灶火吃,并催着狗尿苔:拿火绳呀,你那火绳呢?!
 
  狗尿苔的腰里是缠着一条火绳,取出来了,又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仅有三根火柴,又舍不得用,让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来点。水皮娘说:你火柴有哩么。狗尿苔就取出一根,为了能保险划着,将火柴棒塞进耳朵里暖暖,然后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开了。他引燃了火绳。但是,满盆和灶火没有吃水皮家的烟,他们用棍子搅动着尿窖子,看尿水的颜色,闻尿水的气味,末了,没有验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脸了,说:这是为啥?满盆说:你在尿窖子里加水太多。水皮娘说:验不上一等还验不上二等?满盆说:二等也验不上!
 
  他们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话,他看见水皮家的窗台上有一团干包谷缨子,就过去拿了。水皮娘一回头,叫道:你干啥?狗尿苔说:你没用么,我拿着辫火绳呀。水皮娘说:没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谷缨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满盆纠缠,满盆说:你拍着心口说,加水了没?水皮娘说:谁家尿窖子里是干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锅水倒在了里边。满盆说:你一次涮锅用几担水,尿水就这么清?水皮娘说: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满盆不和她说了,对灶火说:走!
 
  狗尿苔已经把火绳捏灭了,又帮着把验尿的长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将狗尿苔推开,说:你掺和啥?
 
  狗尿苔说:你在尿窖子里掺水!
 
  水皮娘说:我掺水你看见了?
 
  狗尿苔说:我就是看见了,昨晚上你担水往尿窖子里倒哩,倒了六七担。
 
  水皮娘说:你看见算个屁,你有证据?
 
  狗尿苔噎住了,却说:墙头上站着葫芦家的猫哩,不信问猫去!
 
  狗尿苔说猫也看见,连满盆都笑了,灶火一拨胳膊,说:去去去,哪儿有太陽到哪儿晒暖暖去!他们就顺着巷子走了。水皮娘气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儿,勾了指头,说:狗尿苔,你过来,过来!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气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远了,却哧溜一声拐脚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树下。
 
  狗尿苔跑起来胳膊腿短,摇得生欢,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却飞得不快。但他觉得胳膊腿那么摆动着,如果是在水里,水会起着浪花,这空气 应该像水一样吧,是看不见的水,那么就会起风,风要把老榆树的叶子要摇起来。可是,老榆树的叶子没有摇。没风,用手扇了扇,还是没风,一只旱蜗牛悄悄地在 旁边的墙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树枝子交叉错落地罩着,太陽裂了缝,好像要散开呀。狗尿苔才想着要骂一骂水皮娘,他知道一骂,三道巷的家家院墙都是破瓦盆废匣钵砌的,那回声就特别大,使很多人在他们家里也能听到水皮娘在尿窖子里加水的事,而谁家又没有在尿窖子里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不骂了,只努了个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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