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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14章

  后晌里,满盆敲响了树上的钟。敲一下歇一下那是招呼着社员出工,一哇声地连续不断地敲,就是要开社员大会了。
 
  婆正把猪往圈里撵。猪在昨天就跳出过圈,拱开了院角的萝卜窖,已经打过它一顿了,却记吃不记打,今天又跳出圈把窖拱开了。婆正撵着,听见了钟声,心就跳得比钟声还紧还急,叫着狗尿苔快撵猪进圈,自个就进屋里梳头。
 
  凡是村里开会,人和人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婆和守灯肯定不得缺席,也肯定不得坐,婆知道她去了不是挨批斗就是要站在全场前头,但她必须要梳头。狗尿苔把猪撵进了圈,并在猪圈墙头压着了一根横杠,见婆坐在门槛上,面前放着一盆清水,梳子蘸了水梳头。他说:还梳的头做啥?
 
  婆说:婆是女人么,头乱着出门?
 
  狗尿苔说:婆都多大年纪了,还……
 
  婆说:婆二百岁那还是女人。
 
  当狗尿苔说今后晌开会不是要抓阶级斗争,是评救济粮呀,婆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上午见行运他妈的事,婆噢了一声,说:那钟敲得这急的!然后慢慢地梳头,将梳下的头发窝子绕了一疙瘩塞在墙缝,她说:多少天了,咋不见来声哩?
 
  在公房的院子里,欢喜把牛全拴回棚里,但牛粪还没有铲净,全古炉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在院子里寻着什么东西来坐。有人拿了包谷秆垫屁股,欢喜 黑着脸把包谷秆又夺回去,双方不免就嚷叨几句。婆一去就站在了那张桌子前,桌子后边坐着支书,支书在抽旱烟,两股子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像长了象牙。支书 对婆说:守灯呢?婆说:还没来吗,快了吧。支书说:今日不站,你寻个地方坐下吧。婆有些迟疑,三婶说:支书让你坐你还不坐?坐,坐到我这儿来。婆坐在了三 婶身边,后面的戴花拉婆的后襟,她在纳鞋底,不纳了,从怀里取出个自己剪的纸花儿让婆看。
 
  支书还在吃烟,鼻孔里不时长出象牙来。所有的男人们也都在吃烟,好像每个人肚子里都在生火,火又不起焰只冒烟。烟雾奇形怪状,又不断变化, 后来就连成一片,像水一样,水从人头上流过。太陽早已从公房瓦槽上跌下来,檐下的台阶一半黑一半白,慢慢连支书也成陰陽人了,前半身是白后半身是黑的,但 支书迟迟没有宣布开会。大家吃了烟开始交头接耳,老顺和他的狗就蹴在一边,他怕冷,棉袄掖着,还系了一节麻绳,把狗搂在怀里,狗却扭了头寻狗尿苔。来回从 山门前的斜坡上下来,眼睛红红的,口袋里装了一兜红薯片子一边走一边吃,狗尿苔就在院门口最早看见了,忙拧身要走,她却说: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装着没 听到,坐在了长宽和冯有粮他们那儿。冯有粮在给长宽说事,狗尿苔大略也听明白了,原来救济粮已经拉回来多时了,分配方案一直定不下来,发生了丢钥匙事件 后,支书的意见是凡丢了钥匙的又偷拿了别人家钥匙的都不给评救济粮,队长的意见是既然谁是最早偷钥匙的没查出来,如果都连累着不能评粮,那许多困难户就没 办法活了。冯有粮说:那最后咋定的?长宽说:这我说不来,咱外姓人没干部么。冯有粮是水皮的隔壁,水皮拿了他家钥匙,他又去拿了另一隔壁的钥匙,他低声 说:或许是水皮自己把钥匙丢了,他开始偷,大家才连环着偷的,他是祸害!冯有粮说着,那眼睛盯坐在前边不远处的水皮,水皮回了一下头,冯有粮赶紧咳嗽了一 下,但是水皮头又拧了过去,冯有粮又给长宽叽咕起来。水皮是和马勺坐在一搭的,两个人都戴了口罩,马勺的口罩已经脏得看不见纱布的白颜色了。麻子黑就走过 来扑沓坐下,腾起一股尘土,说:水皮你也害哮喘了?水皮不但戴了口罩,还在棉袄上套了件新夹袄,说:你驴打滚呀,把土全扬起来!麻子黑却翻水皮的新夹袄, 说:让我看看,有虱没?水皮就站起来走到桌子腿下边坐了。冯有粮还在给长宽说:如果他水皮能评上,我就闹呀。长宽用力吃烟,冯有粮又说:去年我没评上,我 忍了,今年我不忍了,古炉村姓朱的评了姓夜的评了,咱这几家外姓的就是软土总让别人捏呀?长宽还在不停地吃烟,冯有粮说:我给你说话的,你咋不吭一下呢? 长宽说:你这是啥烟末呀,吸不着么!这边烟没吸着,那边的天布在喊:狗尿苔呢,狗尿苔呢?狗尿苔说:在的。天布说:这儿没火,把火拿来!狗尿苔来时当然带 了火绳,就到天布那儿给大伙点烟。支书在桌子上敲烟锅,敲得(口邦)(口邦)(口邦)响,大家知道会要开了,一下子都不再说话。支书却在叫水皮,让水皮清 点人到齐了没有。水皮站起来看,看了一会。支书说:你把口罩给我卸了,戴牛笼嘴呀?!大家哄哄笑,水皮说:我脸冷。卸了口罩,说:狗尿苔呢?狗尿苔——! 狗尿苔知道这是水皮受了奚落故意再要欺负他的,明明看见他来了偏要问。狗尿苔没回应。支书说:狗尿苔咋没来?狗尿苔就站起来说:来了!水皮却说:支书叫你 哩,你也不站起来?狗尿苔说:我站着呀!满场哄然大笑,狗尿苔才明白水皮又在羞辱他个头低了。
 
  支书终于宣布开会。他说今日开会就是评救济粮,大家都知道了吧?大家说知道,这多天了就盼着开会,盼得眼里都出血了!支书说,我估计都知道了,要么人来得这么齐呀!大家就猜想支书一定像往年一样要说救济粮是共产党 给我们的救命粮,要是在旧社会,饿死了谁管你?民国十八年的时候,千里赤土,万村萧条,人见狗想吃狗,狗见人想吃人啊!古炉村是人死了一百三十二人,户绝 了四十七户呀!天布他爷是咋死的,是在后洼地挖坑埋一天死去的六十二人,挖着挖着自己也饿死了,一头栽进坑里。铁柱他姑是咋死的,他姑那时还小,饿晕在打 麦场上,叫狗就活活啃成了骨头架。得称他那二爷吃过死去的人肉,吃得发了疯,看见啥都想吃,拉住人就咬,让村人拿乱棒打死的。现在逢上了好社会,年年给我 们发救济粮啊,所以,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们要不忘毛主席,不忘共产党!但是,支书今日就没说这些话,他却在说丢钥匙的事。他说古炉村世世代代的风气很 好,除了几次大的年馑,从来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进山打柴或去帮人割漆,或者去北稍沟煤窑上拉煤,谁的一只草鞋烂了,就将另一只还没烂的草鞋放在路 边,为的是过往的人谁的草鞋也烂了还可以换上另一只。秋季里收回来的包谷家家就放在檐下的簸箕上,鸡圈没上过锁,猪圈也不安门,锨呀锄呀镰呀耙呀用过了就 撂在门口或者干脆扔在地头。大家说说,我这支书当了十年,村里丢过什么,谁又偷过什么?大家说:没偷过!麻子黑说:没人偷过包谷棒子?没人偷过柿子?没人 偷过秃子金家的皂角和长宽家的桃呀杏呀?!支书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就会怪叫,让人知道你是麻子黑是不是?哪个地方没人偷过一两个包谷棒子,没人偷过生 产队的一窝两窝红薯,没偷过隔壁的桃呀杏呀的,那都是为了嘴能尝个鲜么!有人就说:对着的,麻子黑不偷,担粪从来不偷吃!麻子黑说:不偷东西偷人么,有没 有张三偷了李四媳妇的,有没有姑娘偷汉子的,有没有公公偷了儿媳妇?支书拍了桌子,训道:麻子黑你给我把×嘴闭上!麻子黑不说了,嘟囔了一句:还有偷没偷 着的哩。就坐下了。所有人都在笑,说:这狗日的麻子黑!全场一时乱哄哄了。支书就再拍桌子,说:不要笑了,不要乱出声说话!他继续他的讲话,说古炉村从来 是人心向善,世风纯朴,可是,最近接二连三地丢钥匙,偷钥匙干啥,偷了钥匙不能吃不能喝,又没听说谁家再丢别的东西,很明显,这说明有人要故意生事,搅和 人心,引起惊慌,要给社会主义抹黑,要给我支书的脖子下支砖头!他说得严肃起来,大家都鸦雀无声,支书却不说了,拿眼睛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就把眼睛也看 着支书,生怕目光慌乱而让别人怀疑自己心虚。但是,支书在这个时候歪了一下头,吐了一口酸水。满盆就叫葫芦:支书胃病又犯了,你那儿有没有开水?葫芦说: 牛圈棚哪有开水?满盆又对杏开说:你到家里提热水壶去。支书摆摆手,说:不用。接着说:评救济粮前我为什么说丢钥匙的事,就是丢钥匙事件给我提了个醒,阶 级斗争总会有新的情况新的问题出来,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国家能年年给我们救济粮,我们就要爱人民公社,爱生产队,古炉村历来是洛镇的红旗 村,我们就要守住这面旗不掉颜色。我在这里放一句话,谁要给古炉村抹黑,我朱大柜是不会饶过他的,这救济粮也甭想吃上一颗!
 
  下来,满盆开始讲救济粮的具体分配方案,他讲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这样按人头分,虽然家家都有困难,可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长,有的人 家里有事,比如着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丧呀,花销就大,有些人家里男人多,饭量大,有的人家里不会安排,不会计算日子,所以按人头分配就 起不了救济粮的意义。去年是村干部开会分配,事后大家意见又很多。在总结前年去年的经验教训下,今年大家来评,使救济粮真正救济给最需要粮食的人家。满盆 讲完,就让大家发表意见,看到底该评给谁家,又评多少。他这么一讲,全场静得像死了人,足足有一锅烟时间,只有旁边牛圈里牛的反嚼声和牛的尾巴摇过来摇过 去的风声。狗尿苔拿着眼睛看每一个人的脸,脸都是些柿饼状,或者土豆样。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接着好多人都咳嗽了。支书说:不是话都多得往出溢吗,咋没话 了?都咳嗽哩,喉咙里有了鸡毛啦?半香就说灶火:吃啥烟哩,呛死人啦!灶火说:你家炕上不呛,你不要坐在这里么。半香说:我不坐在这里,你一个人吃独食 呀?!灶火说:坐在这里,也没你的!半香说:为啥哩,为啥?!支书说:灶火,你站起来,你先说。灶火说:我没啥说的。支书说:你平常谈话一笸篮,正经话就 没你啦?狗尿苔就推灶火,一用劲,灶火没动,他倒放了一个屁。这个屁大家都昕到了,想笑又不能笑。牛铃说:你晌午饭吃蒜了?狗尿苔撅了屁股,说:你再闻 闻。麻子黑说:狗尿苔你先发言了,你继续说!大家终于忍不住了,都笑。支书说:闹啥哩,闹啥哩!全场又静下来,还是没人说话。来回在吃红薯片子,红薯片子 太硬,拿牙咬着扳下一块,发出很大响动,老顺用他的烟包掷过去,来回不再吃了。行运说:都不说话,在肚子里打小九九哩。我说,给谁家评?首先给娃娃多的人 家评吧,娃娃都是开口货,一顿吃不饱就哭,咱村的娃娃都是头大脖子细。行运的孩子多,他早上就在巷子里打儿子,骂儿子肚里有掏食虫。行运的话还未完,开石 就说:我同意行运叔说的。但立即田芽反击:开石,你媳妇本该早生了,迟迟不生,是不是等着救济粮呀?开石说:那是生娃娃哩,我不让生娃就不出来啦?你生过 娃没有?田芽是没生过娃,她婆婆一直不满意。开石这么揭了短,田芽急了:我就没生过娃,咋,没生过娃的人一屋哩,别自己快有娃了就说话占地方!她拿眼看戴 花,戴花没吭声,长宽说:扯那屁话干啥呀?田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说什么过头话了?你媳妇要生呀,把队里的几十斤包谷都拿去了,还想再分呀? 面鱼儿站起来要说什么,嘴卜卜地说不出来。他老婆说:那几十斤包谷是做酒呀,谁吃一颗叫谁烂了肠子肝花!牛铃说:要我说呀,孩子多的不该评,应该给壮劳力 评。壮劳力出工哩,粪担子尿担子不离肩,饭量又大,娃娃们分口粮和大人一样,但娃娃吃得少,家里并不缺的。行运说:谁生下来就是大人?谁不是从娃娃长大 的?娃娃干不了活,就不给吃,捏死去?!各自说过了,气呼呼坐下去,就又都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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