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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18章(2)

 
  水皮提了石灰浆桶,又在村里的空墙上刷标语,还是来回在帮着稳梯子,但刷在墙上的字似乎和以前的字不一样了。狗尿苔经过墙下,来回刚好去厕 所,他说:水皮,以前的字写得方,现在咋写扁了?水皮说:隶体嘛。狗尿苔说:立起?立起了还像是躺着?水皮说:隶体不是立起,没文化真给你说不清!狗尿苔 不说字了,说:你写字轻省,修梯田把我都累死了!水皮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狗尿苔说:啥意思?水皮说:你活该!狗尿苔说:哦,我没给支书提点 心,我活该。水皮说:啊那你写么,你来写!狗尿苔当然写不了字,就给水皮笑了,说:你给支书说说,让我给你稳梯子,我肯定比来回稳得好,我还能给你跑小脚 路。水皮说:是不是?狗尿苔说:是么是么。水皮说:你到梯子下我给你说。狗尿苔走到梯子下了,水皮站在梯子上把刷子一甩,灰浆淋了狗尿苔一身,说:我不要 你!狗尿苔走开了,骂:把你从梯子上栽下来!
 
  终于,支书也知道了牛铃和狗尿苔在梯田工地上干不了,就分配他俩到窑场去干活,窑场上的人没磨子秃子金的脾气大,又是给冬生柱子他们跑个小脚路,干些零碎活,狗尿苔和牛铃就觉得支书好,啊支书啥都好,如果支书不让水皮写标语,那支书就更好了。
 
  窑场上,善人是帮冬生淤泥的,善人平常话不多,只是闷着头干活,但只要一歇息,谁一问起说病的事,善人就换了一个人,话多得能溢了出来。牛 铃就给狗尿苔说:他那嘴多亏是肉长的,如果是木头石头做的,早烂了十回八回了!狗尿苔说:不见他拿书看么,他咋啥都知道?!他们就觉得善人是个不一般的 人,古炉村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呢,既爱去和他黏糊,又害怕着不敢太黏糊。
 
  在窑场干了三天活,第四天,歇息的时候,善人把水盆在窑顶放着,窑顶上温度高,水很快就热了,在那里洗头,狗尿苔和牛铃就偷偷跑到中山顶上 的山神庙看稀罕。山神庙的门早就烂了,用包谷秆扎了个栅栏门,连锁都没锁,推开进去,庙实在是太小了,里边盘着一个新炕,连着炕垒着一个灶,一个窗子,窗 前一张桌子和三个装粮装杂物的瓮,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下两个蒲团,一个火盆了。狗尿苔说:哦,山神的个头也不高么!山神庙里并没见山神的塑像,墙上连壁画 也没有,牛铃说:你咋知道山神个头不高?狗尿苔说:庙就这么小么!他们在炕上和瓮里翻看,希望能有什么吃的,比如核桃呀,柿饼呀,红薯片子呀,但没有。牛 铃又到锅灶角去寻,狗尿苔说:让我坐坐蒲团。善人一坐蒲团双腿能交叉着放到腿面上,狗尿苔放不上去。牛铃说:呀,鸡蛋呀,咱拿鸡蛋到窑顶上煮去!狗尿苔却 蝎子蜇了似的叫道:啊花,花!牛铃说:鬼得很,鸡蛋藏在这儿,拿几个?狗尿苔说:是十几个?牛铃说:一共才六个。拿了两个过来,才发现狗尿苔仄了头在看门 外,嘴里还在说:啊花!花!牛铃也往外看,问什么花,花呢?狗尿苔却说:飞了,变成鸟飞了。望着在空中转着圈的飞鸟,牛铃认得那是老栖在窑神庙房上的那一 群鸟,红嘴,白尾巴。就敲打狗尿苔的头,说:你认不认得鸟呀,花,花,花你个头!狗尿苔却疑惑,明明看见是树上十几朵花的,花突然变成鸟了?那么是不是鸟 都是花变的?!
 
  等他们把鸡蛋拿到窑上,也取了个瓦盆盛了水放在窑顶上,善人说:要拿就多拿么,给窑场上的人一人煮一个!
 
  善人一直洗头,并没有注意他们,狗尿苔觉得奇怪了,嘿嘿地笑,说:爷,善人爷,我们想尝尝你这鸡蛋是啥味?
 
  善人说:鸡屁味。
 
  狗尿苔说:嘿嘿。你只有六个鸡蛋了,还让多拿些。
 
  善人说:一会就有人来送呀么!那群鸟又出现在了窑场边的木杆上,它们排成队,全伸长了脖子,同声鸣叫,然后忽地一下往山下飞去。狗尿苔再一 次看见了那些鸟落下不动时是一朵朵花,飞起来了才成了鸟的。不一会儿,鸟群又飞来,但这次没再停落在窑场边的木杆上,而一个接一个飞上山,站在了白皮松的 枝桠上。
 
  牛铃在煮鸡蛋,冬生在泥池里灌水,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骂谁,守灯的脸一直吊着,他在铲煤,铲几下,锨就使劲在石头上磕,立柱在收拾拉土车,后 车板掉了,拿铁丝缠,骂:你磕啥锨哩,那是生产队的锨!善人把头洗好了,去端陶坯,给狗尿苔笑笑,狗尿苔看着善人笑起来眼睛又眯又长,觉得应该回应笑,就 笑了一下。
 
  窑场下的小路上就走上来了开合,手里提着那毛巾包着的鸡蛋,喊:善人,善人哎!——
 
  泥池子里的冬生跑过去,说:喊善人干啥呀?
 
  开合说:能叫善人干啥,说病呀么。
 
  冬生说:咋这多的病么,善人来窑上没干多少活,不是这个叫就是那个请的。
 
  开合说:谁爱得病呀?老婆开过年心口疼,中药西药都吃了不顶事么,她一病进货是我,做豆腐是我……
 
  冬生说:钱要散哩,开合,钱挣多了人负不起哩!
 
  开合说:冬生,别人说这话,你不能说……
 
  狗尿苔和牛铃呀呀地从窑顶上跑下来,善人说有人要送鸡蛋的,果然就有送鸡蛋的开合来了!牛铃接收了开合手中的毛巾包,说:善人爷,你日子好 得很么,是不是天天有鸡蛋吃?!打开包,说:咋才四个?开合说:鸡就下了四个。牛铃说:咋不再提些豆腐?开合说:嘿嘿。牛铃就对善人说:你可是说了话的, 要给窑上每个人煮一个的,这我拿去煮呀!
 
  有鸡蛋吃狗尿苔当然高兴,但狗尿苔真是佩服了善人这么神的,他就问善人:你咋知道有人来送鸡蛋了?
 
  善人说:这你问你婆呀,别人不会剪纸花,她咋剪啥像啥?
 
  狗尿苔倒不觉得婆有多神的,他说:你教我也说病。
 
  善人说:你也学呀?
 
  善人没有说他教,也没有说他不教,拍打着身上的土,要跟开合下山了,立柱不乐意,说:你又下山呀,这工分咋给你记呀?冬生说:让走,让走, 他去说病呀又不是去闲逛呀,煮的鸡蛋我不吃啦,你吃两个!善人就跟着开合走了。狗尿苔说:哦,让善人到窑场来,你们都没意见,原来图着常有鸡蛋吃么!冬生 说:他哪给我们鸡蛋吃,日子过得仔细哩!狗尿苔说:我知道了,他不教我,原来是怕我分吃了鸡蛋?
 
  鸡蛋煮了一会,立柱便走上窑顶,要看看鸡蛋熟了没有,从水盆里捞出一个剥了皮就吃,再剥了一个就吃,梗着脖子又捞出第三个剥了,鸡蛋又白又 嫩,突然一扬手说:善人当过和尚,这鸡蛋吃了娶不下媳妇,撂了!狗尿苔和牛铃要看立柱把鸡蛋撂到哪儿了,看了一会,没看见撂到什么地方去,一回头,立柱的 腮帮鼓了一个包,才知道受了骗,两人就扑过去要从立柱的嘴里掏。立柱身派子大,压不住,狗尿苔搔他的胳肢窝,立柱一笑,鸡蛋噎在喉咙,一时出不了气,脸就 青了。牛铃说:他要死呀!两人就跑,冬生在窑下喊:捶后背,捶后背!两人又抱住立柱在后背上捶,立柱嘴里咯啷一声,眼睛活了。狗尿苔说:你吃么,你多吃多 占么!立柱说:再捶捶,狗尿苔,再捶捶。
 
  狗尿苔捶着捶着不捶了,他从山上看见了公路上走着一个人,胸向前挺着,双膊很长,在后边甩,就说:牛铃,你看那是谁?牛铃说:不是霸槽吧?立柱还在说:捶么,捶么。狗尿苔说:是霸槽!恨恨地砸了一拳。立柱哎哟哎哟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已经一股风刮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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