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第33章(2)
就在这天的傍晚,磨子当上了队长。支书在一张红纸上写了在广泛征求社员群众意见的基础上,经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磨子为队长的话,贴在了窑神庙的门口,满盆家榆树上的钟卸下来就吊在了磨子家门口的柿树上。
磨子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古炉村的包谷基本上种完了,秧也插下一半,他一方面安排着一部分人插完最后的秧,一方面组织更多的劳力到屹岬岭下疏 通水渠。古炉村之所以一河湾的地能种水稻,就凭那一条水渠,而水渠在屹岬岭下的进口是将河道里修了一个石台,抬高了水位,水才接引了过来,但去冬到今夏, 屹岬岭崩了几次崖,土石堵塞了一段渠道,虽又在旁边修了一条临时接应渠,毕竟接应渠狭小,流量有限。磨子经支书同意后就再次要清理被堵塞的原渠道。好不容 易将原渠道里的土石挖开,为了防止崖上再有坍方,需要加高渠的北堰,就得从州河对面的山根搬运更多石头。先是搬运了两天,大家因为霸槽一伙人都不来抬石 头,就消极怠工,该抬大石头的偏抬小石头,能抬三次的只抬一次,而且喊怨抱屈,牢騷话不断。
磨子没有要求霸槽一伙来出工抬石,他的想法是,若去找霸槽,必然发生口角,霸槽一伙不来反倒失他新队长的颜面,可是,他一心要领社员们好好 干事,霸槽一伙不来又会影响大家出工的热情,于是,提高出工人的工分数。他到州河对面的山根下察看了一番,将每个石头以大小轻重定出数字,谁能将这些石头 抬到背到渠上,谁就可以按石头上的数字记工分。磨子让水皮跟他去在石头上标数字,水皮不愿意去,说他得去破四旧,只有他能辨别哪些是四旧,哪些不是四旧。 磨子火了,说:破四旧是能顶饥顶渴?渠修不好,秧插在地里浇不上水,你吃砖头屙瓦渣呀!水皮说:那你给霸槽说说。磨子说:我给他说啥哩,我是队长还是他是 队长?一吓唬,水皮就跟磨子走了,把那些石头都用红漆标了数字,而社员们果然也积极起来,一个下午搬运的石头比过去两天搬运的还多。
水皮一离开,开石、秃子金就心慌了,因为破四旧,能看着别人家的东西被收缴、烧掉和砸烂,那痛快刺激又热闹,但没有工分,而且搬运石头的人 又都每天能记上比以往两三天多的工分呀。霸槽就寻过磨子,要求给破四旧的人也记工分,磨子不同意,说他只是队长,队长是领着社员干农活的,谁干农活就给谁 记工分,谁没干农活这工分就记不上。磨子是个倔人,口才也不好,却不管霸槽怎么说,他仍一口咬定他只管农活,别的什么话也不接应。气得霸槽去找支书,开口 就说磨子不配当队长,而为什么就偏让磨子当队长?支书竟然没有恼,笑着问霸槽:你扳指头从村东头往西头数,谁还能当队长?麻子黑是挺能闹腾的,闹腾到监狱 去了!霸槽说:你说麻子黑啥意思?支书说:没意思呀,你说磨子当不了队长,我拿麻子黑作个例子么。霸槽说:你让磨子当就当吧,可你到外边去看看,现在谁不 文化大革命,古炉村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被压制着?支书说:哎呀霸槽,你说话要讲良心,你破四旧我压制了?他磨子压制了?山门是古炉村的,你把上边的人人马 马的都敲了,你把村南口的石狮子嘴砸了,你把窑神庙的壁画铲了,你把泰山石敢挡砸了,你把从多家收交来的旧东西烧了,我反对了没有?我要不支持,你能这样 干得成,那吼声就起了漫水,就你们那几个人,乱拳都打死了!霸槽说:谁来乱拳?毛主席让文化大革命哩,谁敢给我乱拳我就灭了他!支书说:是呀是呀,只要是 毛主席号召的,我们当然执行,我这支书还不是毛主席的一杆槍么,他让我打到哪儿我就打到哪!霸槽说:只恐怕你这杆老槍里没了子弹!支书说笑起来了,说:那 不一定哩,小伙子!就对着下厦子屋喊:他妈,他妈,今日多添两勺水,给霸槽也把饭做上,用大碗,看我老少谁个吃得多!但下厦子屋里没有回答,支书的老婆在撵爬到下厦子屋顶上的鸡,撵到院子了又撵上了墙,一地的鸡毛。
霸槽打的是硬拳,支书应的是棉花包,霸槽玩不过了支书,最后就逼着支书,说: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我只问你,破四旧的人有没有工分?如果没有 工分,破四旧的人都不干了,文化大革命在咱古炉村便是个死角,那我就上洛镇告状去,洛镇上告不了,我上县去!支书说:你吓我呀,告我什么呢?谁也没说不给 破四旧的人记工分,古炉村谁饿死了,都是我当支书的责任么。可你也想想,要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那谁还抬石头修渠?小伙子,看着你这冲劲,我倒想起一个人 了。霸槽说:谁?支书说:我!我年轻时闹土改,就是你现在的样子!霸槽说:那你还不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支书说:四旧要破,水渠要修,一肩挑两担,当支书 的得考虑全局啊!这样吧,破四旧留两个人,只给两个人记工分,你算一个,看还需要谁?霸槽说:就两个人呀?支书说:先两个人,以后看情况慢慢增加。霸槽 说:水皮你也信得过的,让水皮来。狗尿苔腿儿勤,就让狗尿苔也跟着我。支书说:狗尿苔出身不好,我不想给你惹事。
霸槽一走,支书关了门破口大骂:算什么东西呀,跟我谈判哩!儿子劝说:你让他闹腾么,他再闹腾还不是要来寻你吗?支书说:唉,现在古炉村一 个槽里两个马嘴了?他走到毛主席像前点着了三炷香,嘴里喃喃不已:毛主席毛主席,你要搞文化大革命,咋不早早给下边支部的人说呀!霸槽是啥号货么,他就能 搞了革命?儿子在旁边看着,说:大,大……支书说:给我盛一碗浆水来,我心里焦得很!儿子盛了一碗浆水,他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坐在了那里,竟然眼泪花花了。
以后的日子,搬运石头修渠的搬运石头修渠,人们穿着草鞋,肩上系了垫肩,天布有一副獾毛做的垫肩,看星和铁栓没有,肩头衣服都磨破了,将一 张狗皮中间剪出个洞套在了脖子上。而破四旧的在破四旧,天已经很热了,霸槽还戴着军帽,水皮仍然是衣服整整齐齐,脖子上挂个口罩,口罩塞在夹袄的第三颗扣 门那儿,霸槽走路步子大,夸嚓夸嚓在前边走,水皮却一直是碎步,急急促促,又跟得紧,裤子就磨得咕巨巨响。霸槽说:你把那口罩给我摘了,咱现在搞革命,戴 的口罩像个啥?水皮说:那我没有军帽么。霸槽说:你头小戴不成军帽,我给你个毛主席像章。水皮就把口罩摘了,伸手向霸槽要毛主席像章,霸槽才说他现在没 有,等他把狗尿苔的毛主席像章要回来了再给水皮。
狗尿苔并不知道霸槽曾经要过他也破四旧,羡慕着水皮,也怨恨着水皮,当霸槽向他收回毛主席像章时,他不愿意。霸槽说:水皮现在革命哩,他应 该戴毛主席像章。狗尿苔说:他革命哩,那我为啥就不能革命?霸槽说:你出身不好么。狗尿苔说:唼?!睁大了眼睛,看着霸槽。狗尿苔之所以对霸槽亲近,是别 人欺负他,霸槽不欺负他,而原来霸槽的骨子里也是认为他出身不好!狗尿苔一下子生起气来,比秃子金和麻子黑作贱他时还生气,他一下子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扯 下来,恨恨地扔在地上,拧身就走。霸槽也愣住了,说:这碎(骨泉),碎(骨泉),你敢把毛主席扔了?待霸槽过来拾像章,他却转过身,猛地从地上捡了像章, 撒脚跑了。
狗尿苔发誓再不去小木屋和霸槽近乎了,哼,让他想去,想我去,就和牛铃一块去抬石头。别人能抬大块的,他们只能抬小块,蹚河的时候,河边的 浅水里乱石铺底,脚硌得稍不留神就滑倒了,到了河中的漕道处,水虽然并不急,却没了别人的膝盖,而他整个肚子泡在水里。抬着石头在深水里不觉得重,一出水 他们就颤颤巍巍走不稳,连半香也耻笑:抬这么小个石头?我一个人背都背过去了!但是,狗尿苔会踩鳖,北边的河滩是一片泥沙,泥沙中常常有各种各样的小洞儿 往外冒水泡,他知道哪一种水洞儿下有鳖,于是用脚去踩,踩着一个硬盖,翻出来果然就是鳖。迷糊没有和人抬石头,他自己用背笼背,看见狗尿苔踩出了鳖,就 说:把鳖给我,我给你背一块石头。狗尿苔说:是不是?你过来我给你。迷糊才走近,狗尿苔却一扬手,日——,把鳖扔到河里了。
抬了两天,狗尿苔和牛铃并没有挣到多少工分,而肩膀叫抬杆磨破了,黑来睡下就像瘫了一堆泥,一夜不苏醒,连续尿炕。婆不让他去抬了,不抬又 没有工分,狗尿苔就想主意了,他不识汉字,但他能认得数字,发现水皮在石头上写的数字,有些油漆过重,写过几天了还能擦掉,就在迷糊把石头背过河歇息,趁 不注意,用草叶把10分工的数字中的1字擦掉,又在0字上加上一道,成了6字。迷糊把石头背到渠堰上了,疑惑地说:我眼看花了?明明是10分么咋成了6 分?马勺说:你眼里村里的任何东西都应该是你的!迷糊说:你老婆也是我的?两个人就吵了一场。捉弄了迷糊,狗尿苔和牛铃就也改动自己抬的石头,将3分改成 8分,抬过河让来回验收,来回说:这么小的石头咋能是8分?狗尿苔说:石头上写的么还有错?来回说:是不是把大石头敲打成小石头了?狗尿苔说:还有这好的 办法?来回说:迷糊就这么干过。但来回查看了他们的石头并没有被敲打的痕迹,就按8分记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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