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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34章(3)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交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 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 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缝,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 爱干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 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 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 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这个晚上善人做了个梦,梦见个刺猬蹲在灶王爷板上。醒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来请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说起梦里的情景,没想 六升忽地大声说:那就是我!善人说: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应助人为善,好修个善果,为什么要作恶害人呢?邪气说:你不知道,他们种地时,把我 子子孙孙全祸害死了,我才来糟踏它们,以解我心头之恨。善人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修道最要紧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体,也没起嗔恨心,才成的 佛。你虽有道行,可还得脱离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坠落地狱么?就劝着邪气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净了,就能脱生人。再知尽孝尽悌,便能成正果。邪 气答应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应了,又问:人是三界生的,你们是两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气说:人心若生正,我们不敢靠近。人虽是三界生的,遇 事常耍脾气,性灵就迷了,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动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们才敢欺侮他。善人再问:你怎么会讲话呢?邪气说:必须借人的陽气, 趁人睡着时,偷偷对人嘴换气,再吃了“天河水”才会说人话的。善人说:啥是“天河水”?邪气说:就是人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善人说: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 安宁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边,先是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惊讶地问善人:这是不是通说?善人说:这还不是通说,通说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诉冤,这是 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说:六升患肾病一年都没出过村的,只是水皮来收四旧,一气人就不对了。善人说: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说:见死人撞鬼,见活人也撞鬼?善 人说:那是活鬼么。善人没有收六升老婆的钱,也没吃荷包蛋,临走时叮咛:说病的事不要对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对外人提,要不,我这又是该批判呀。六升老 婆说:这我知道,可这狗日的水皮让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这我要呀不要?善人说: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着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两人走到山门下,那里又是在烧一些四旧,想避没法避,水皮就对善人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 迷信,给人说病了?善人说:没说病。六升老婆说:说啥病呀,病了的人让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对善人说:你那儿的四旧还没见交呢!善人说:啊啊我 就是来交的。从怀里取出两本纸质发黄的书,承认着他以前看过这些书。水皮说:就这些?善人说:就这些。水皮说:你怀里揣的啥?善人的怀里有些鼓,水皮过去 一摸,还有两本手抄的书,拿过一本看了,是《王凤仪十二字薪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道只有十二个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 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来踪,为人世之法。运用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人,为应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为出世之法。会了这 十二个字,才能来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归一,五行圆转,四大界定位,便当体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这些,问:王风仪是谁?善人说:王大善 人。水皮说: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么人?善人说:王大善人是清朝人,从小给人放牛,长大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实,三十五岁时见义勇为, 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于中途黑夜见白日,明了道,自此说病,劝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说:我是问他是谁,你说这么多,是趁机牛鬼蛇神呀?!把 书就丢进火堆里。书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鸡,不停奓着羽毛打滚,后来不打滚了,书页却像是被手翻着,翻一页,化了,翻一页,化了,一股子青烟端端长出 来直到药树顶,然后青烟从根部一节节消失,消失到药树顶,没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书,念到“余氏接骨”,善人说:念佘,杨家将里佘太君的佘。水皮说: 我认不得个佘和余?善人说:这是接骨的书,给开石接骨就靠了这书的。善人在喊:开石,开石,你给我作证!开石在窑神庙门口站着,过来也看了书,说:这不算 四旧。从水皮手里取了书给了善人。善人说:那我走呀?开石说:走,走!却有一声:先别走!
 
  说话的是霸槽,他在办公房里查看着检举信,出来伸懒腰,腰伸得长长的,打了一个喷嚏,自个说:感冒啦?门口的黄生生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你,打三个喷嚏才是感冒了。有人想你?霸槽说:谁想?!自己先笑了,却看见了山门下的善人,就叫了一声。
 
  霸槽看见了善人想起了曾经挖牛圈棚地坑的事,他要问问善人上次说牛槽下有石碑,是真有还是哄他?善人说:这话说不得。霸槽说:咋说不得,是 你以前哄我?善人说:这我不敢。霸槽说:那是说牛槽下真的有石碑?善人说:你是让我成牛鬼蛇神呀,霸槽!霸槽说:这是我问你哩!拉了善人,又招呼了几个人 就往牛圈棚去,重新在牛槽下挖起来,竟然还真的挖出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的朱姓祖先怎样来古炉村投靠姓夜的舅舅而逐渐发展的历史。这段历史是村里人饭后茶 余常说起过,这下倒有了证据。霸槽拿眼看着已经属于了支书家的那三间老公房,问善人:这碑子是四旧,什么地方还埋没埋别的碑子?以他的意思,他希望还有碑 子,这碑子就埋在老公房的当庭地下或台阶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挖了。善人说:这我不知道。霸槽说:不知道?善人说:不知道。霸槽一镢头砸在老公房的台 阶上,台阶上的石头掉下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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