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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39章(2)

 
  狗尿苔打自己嘴了,后悔了,赶忙说:我,我这是哄你哩!
 
  狗尿苔不敢看牛铃,看着巷道的瓷渣路,瓷渣路上明光万点。在那一瞬间,狗尿苔有点瞧不起牛铃,长得高了点,成分好了点,可知道什么呢,什么 都不知道!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也就是在前边的那棵树下,杏开让他去小木屋传信的情景,他给树笑了笑,树无风却摇起来,口里不觉念叨了杏开。
 
  牛铃说:杏开?
 
  狗尿苔又说漏嘴了,转了话头,说:你说杏开好不好?
 
  牛铃说:多事精!
 
  狗尿苔不高兴了,说:多你的事啦?你在别人面前说她我管不着,你不能在我面前说她不是!
 
  牛铃说:为啥?
 
  狗尿苔说:我是她叔!我就……
 
  狗尿苔突然嘴张着合不下来,因为他说着杏开,杏开正从瓷渣路上过来。杏开看见了他们,站住了,身后背着光,整个人都像是透明的。
 
  杏开说:狗尿苔,你……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说:你见到善人没?他咋不在窑场也不在山神窑里?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沉了脸,说:给你说重要事的,你流里流气!
 
  狗尿苔正经起来,老实地说:刚才我看见他背了一背篓柴禾哩,你寻他?
 
  杏开说:让他给我大说说病。
 
  狗尿苔说:病又重啦?
 
  杏开说:他几天不吃饭么,他能吃的,他就不吃,牛肉分回去我给他吃,他也不吃。
 
  满盆病成那样,又不吃饭,这不是寻死吗?去小木屋的行动自然先搁置了,狗尿苔让牛铃和他一块去找善人。两人也是去了一趟窑场,还去了山神 庙,仍是不见善人,再返回村里,去了田芽家,田芽家院门口放着柴禾背篓。原来善人和田芽走到田芽家门口,看星的老婆口里流着涎水,拦了善人让给她说说病, 善人说:又和婆婆闹不到一搭了?看星的老婆说:你瞧瞧我嘴,吃了牛肉后嘴里老是流涎水,流得恶心人么。善人就又坐在田芽家给看星的老婆说起病来。狗尿苔和 牛铃进去,听善人说的并不是流涎水怎么治的事,而在说自己以前的事。
 
  善人说:在我出家前三年,是个正月,有一天,家里人向我说:牛又跑了。我说:丢不了,它准是又回老自家去了,因为这牛是从白家买来的。吃完 晚饭,再去找它。晚饭后,我到了老白家,老白说:牛跑来了,你放心吧。你来得正好,有个善人正住在我家,每天讲善书,你也听听吧。我说,好呀。那个晚上, 善人讲的是忠孝节义,善恶报应的故事,劝入学好。我一听很有趣,心里很乐。第二天,白家叫人把牛给我送回家去,我就住在白家听善书,反正那些年我害疮痨, 在家里也不能做重活。有一天,他讲“双受诰封”,讲到东人在学房里,听同学说三娘并不是他生身之母,他放学回家后,晚间照例要背书,就故意不好好背诵。三娘督促他,他就冷言冷语讥刺三娘,说:你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若亲娘在,我哪能受你的冤枉气呢!三娘昕了这话,一怒之下,就把织布的机头割断。家奴老薛宝听他母子吵闹,出来问明了原委,便向小东人说:三娘为着教养你读书,日夜织布,望你长大成人,光宗耀祖,你万不该恶言相加,赶紧头顶家法,请娘来责罚。于是小东人便跪在三娘面前,认罪说:孩儿年幼无知,忤逆娘亲,请教训孩子,打儿几下。三娘说:儿快起来,是我不会做娘,不该和你一般见识,来动肝火。我听着,心里很奇怪,他们娘俩 不是在吵嘴么,怎么又都各自认不是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怪不得人家是贤人,贤人争“不是”,愚人才争理呀!自感到哗啦一下子心里亮啦!我有个兄弟耍钱, 我就是生他气得了病的,立刻跑到院子里,呵斥自己:就算人家耍钱不对,你生气就算对吗?弟兄耍钱,你可劲生气,气出病来,他们就不耍钱了吗?心想,怪不得 我是个愚人,愚人争理呀,接着哭起来,哭一阵子往回家走,一面走,一面数说自己:你专看人毛病,那怎算对?人家不对就生气,那怎算对?一直数说到家。夜里 还自己问自己,问来问去,问得自己也笑起来。第二天早晨,觉得肚皮痒,一看,多年的疮痨一夜功夫竟结了疤,以后完全好了。
 
  善人说到这儿,停下来问狗尿苔:寻我有事?狗尿苔说:你先给人家说病。善人说:这说完了。狗尿苔说:你光说了你自己。善人说:我最初给人讲 病的时候,就告诉人家,若能把自己的过悔真了,就能好病。这种方法,就是从我自身的经验上得来的。你寻我啥事?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给他大说病。田芽说: 满盆病加重了?狗尿苔就说了满盆不吃饭的事。善人说:这满盆将来能跟了我学。田芽说:这话咋讲?善人说:我以前也要饿死,有过他这种情况。狗尿苔,我人就 不去杏开那儿了,我说说我的事,你听着,听了转说过满盆,满盆肯定能吃饭的。狗尿苔说:那我是你徒弟了。善人说:我不收徒弟。霸槽没在,他如果在就要说我 说病是四旧,我要犯错我自犯,我不连累你。狗尿苔说:霸槽也不是让你说过病?善人说:以前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文化大革命了么。
 
  善人就又说他自己经过的事,他说我病好以后,在清明节时,就又开始种地。一面做活,一面心思所听过的各段善书,有一篇“训娘词”,说女子有 七出之条。我就用心一再地仔细考察,我们村所有女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就没有一个犯七出的。回头又考察男人,也没一个尽孝尽悌的。因此,我觉得活在这 个污浊的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又想,怎么死法呢?吊死吧,太难看。抹脖子吧,又没做坏事,死后怕人议论。想来想去,到底想出办法来了。若 是不吃饭不就饿死了么?我就开始不吃饭了。那时正是四月底,家里人晓得后,都着急起来,百般劝我吃饭,我偏不听。他们知道我和村里教书的郭先生讲话投缘, 就去请他来劝我。我向他说:像这样男不孝悌,女不贤良的万恶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说:活着就是活着,找什么头呢?我说: 若是没有头,我就不吃饭。一连饿了五天,我的灵魂不知不觉地出了窍,不用腿走,离地不高,飘飘摇摇任意飞行,轻快极了,片刻之间,已经到了县城。正赶上过 端午节。家里杀猪,远远的听到猪叫的声音,很细微。灵魂到底是灵!一听到猪叫声,就转身往回走,到了院里,看到他们正忙着杀猪,我还说:你杀它,它杀你, 循环不已,真是可怜!进屋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自笑说:你还是这个样子啊!说完灵魂入窍,便又活过来了。睁开眼看家里人,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我心想,他 们是愁什么呢?又想我睡这里干什么呢?一点一点的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要饿死吗?又自己问自己:你死了你的老人依靠谁呢?你为了世上污浊要饿死,难道说你 饿死了,世界就会变好了么?自答:不能好。又自问:那么活着为什么?又自答:先孝顺老人,等到老人过世了再去劝化世人,才能改变世风。我想到这里,便叫家 人给我做稀饭吃,我不死了。
 
  善人说:狗尿苔,我说的话你记着了?狗尿苔说:记着。善人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满盆听。如果他满盆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话的,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将来还能给我当徒弟。狗尿苔说:如果他和你没缘,听不懂你的话呢?善人说:那我也没办法。
 
  狗尿苔和牛铃就去了满盆家,但他们没进屋,把杏开叫出来,转达了善人的话。狗尿苔在复述善人的话时,不停地问牛铃:有没有漏的?牛铃说:对 着的。狗尿苔就对杏开说:你记着了?杏开说:记着。狗尿苔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你大听,如果你大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的话,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 了,他的病也能好的。牛铃说:咋能是你的话,那是善人的话。狗尿苔就给杏开笑了笑,但杏开没有笑,只是说:那不进屋坐啦?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也不喝 口水?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那就走啦?狗尿苔拉了牛铃就走。走出巷子了,牛铃骂杏开吝皮,为她大的事跑了一身汗,不给打荷包蛋吃吧,也给个笑脸呀,没 个笑脸。狗尿苔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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