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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42章(2)

 
  田芽把灶膛灰铲了一笼子提出院去倒,急忙忙跑回来,说:是霸槽,霸槽来了!拿了柏朵子垫棺材底的人说:说天话,他霸槽能来?你想让霸槽来 呀?!但霸槽的哭声越来越近,大家都不言传了。看星说:这要挡不要挡?就喊杏开,杏开在她睡屋里也没吭声,戴花说:你咋挡呀?他应该来的,你听他哭得蛮伤 心么。
 
  霸槽就从院门进来,他并没看院子里忙活的人群,只是在哭着。上房檐下挂着的汽灯白光一团,人们看见霸槽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更好看的军帽,军帽 里边垫了纸,使帽子前边隆起很高,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啊多大的一个像章呀,经汽灯光一照,立即有长长短短的光芒。他似乎很悲痛,步子踉踉跄跄,直接往上房 的灵堂去,过门槛时甚至趔趄了一下。灵堂前的老顺接了他的纸,又从灵桌上取了三根香交给他,他把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 就扑倒在灵堂前要磕头。老顺把一个蒲团用脚拨过去,意思是地面太硬,把膝盖垫上。霸槽没用蒲团,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满盆倒头咽气后,灵堂上放声哭 的只有杏开,村里来烧纸磕头的大多流几股眼泪,发几声叹息,而哭的除了能听出大呀大呀这话外也就含糊不清地干嚎,能放声哭,又能清晰地叫着大,说你怎么就 走了,你不等我回来咋就走了,我想你了找谁呀,勤劳能干的大呀,也就是霸槽。三婶便过去拉霸槽,说:霸槽,不哭了,老队长知道你的孝心了,起来,起来。杏 开,烟呢,把烟给霸槽。霸槽也就起来,是不哭了,却大声地擤鼻涕。
 
  杏开从睡屋出来,她并没有拿烟,靠在灵桌那儿又嘤嘤地哭。霸槽问:人是几时老了的?杏开说:两天了。霸槽说:也不告诉我。杏开说:你在村 里?霸槽说:唉,我回村了他却走了。后事都准备停当了?杏开说:差不多了吧。灵堂上的两根蜡烛突然扑闪着,三婶用手去护,烛蕊还在扑闪,三婶喊:把院门关 上,有风哩,把院门关上!院子里的田芽说:没风呀!但蜡烛还是灭了。上房里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在说:火柴呢,火柴呢?可能是他在柜盖上摸火柴,脚下撞倒了 小板凳,哐啷哐啷响。三婶就把霸槽拉出上房说话了,杏开说:火柴在墙上灯窝子里。别人还是摸不着,喊:狗尿苔!火呢,火呢?!狗尿苔从怀里掏出火柴就往上 房去,蜡烛重新亮了,杏开又扑在满盆的灵床上放声哭起来。
 
  霸槽在院子里和大家说话,大家都在忙着,话就说得有一句没一句,他也是插不上手,问老顺明日几时出殡,老顺说老规矩么,太陽端的时候就得人 土。霸槽又问抬掮的绳索杠子和抬掮人都安排好啦?老顺说:龙头杠村里有,两个抬杠和四个吊杠都备齐了,绳索有了三条,再找一条就全妥了。霸槽就看见了狗尿 苔,让狗尿苔跟他去他家拿绳,他家有一条皮绳哩。他骂狗尿苔:你到处跑哩,这里缺绳你也不来给我说?!
 
  这一夜,好多人都没有睡,杏开在灵堂的草铺里守夜,帮忙的人实在困了,轮流着也到草铺上打一会盹。磨子把红萝卜背来,田芽和戴花又把红萝卜 拿泉里去洗,刚洗毕,听到谁又在哭。田芽说:是不是去请灵啦?在埋亡人前,家里人要捧上亡人的灵牌去祖坟里烧纸,请回所有灵魂,让它们迎接着新的亡人去。 戴花说:昨这早请灵?不像是杏开哭么。两人又侧耳听了,觉得不对,从泉里上了塄畔,往远处的滩地望去,包谷苗已经很高了,黑苍苍一片,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的。戴花说:是狼?!狼常常会学着人在野地里哭哩,田芽一下子头发都奓起来了,撒腿就跑。戴花担了两笼红萝卜也跑,叫着田芽,田芽,田芽却跑得没了影,她 便丢了笼筐,吱哩哇啦叫唤。长宽和老诚扛了镢头从墓地回来,听见喊动,跑过来问咋啦,戴花说塄畔下的地里有狼哭哩,长宽说:狼是白天学人哭哩,这个时候哪 儿有狼哭!戴花还捂着心口,喊叫心蹦出去了,心蹦出去了,又说红萝卜笼筐还在塄畔路上的。长宽和老诚就在拿红萝卜笼筐,果然塄畔下的滩地里还有哭声,听了 听,长宽说:又是八成家的狗装狼哩!话一落点,哭声就歇了,果然跑过来是八成家的狗。长宽举了镢头就打,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走了。
 
  三个人担了红萝卜再往杏开家来,田芽已经领了一伙人出来要撵狼,听长宽说是八成家的狗,虚惊了一场,就骂八成养的什么狗呀,装神弄鬼的,上 次学狼叫被吊起来打了一顿,这回又学人哭?!说说话话,天就越发黑了,黎明前天都是黑得像瞎子,大家就说快到草铺上眯一会。刚坐到草铺,三婶在院子里看管 着粮食和菜,怕老鼠来偷,却说:咋下雨了?大家又都出来,天上果然叮里吧嗒落雨星。田芽说:要埋满盆呀,狗哭哩,天也掉眼泪。磨子却愁起来,说:可不敢下 雨,下了雨路上滑,到坟上就费劲了。忙招呼在院子锅灶上搭雨棚。雨棚还没搭起,雨又驻了,天就慢慢放亮,磨子心放下来,去自家门前树上敲钟,敲过了又在巷 道里喊话,要村里的男劳力早饭都到杏开家去吃,吃了饭谁也不要离开,抬棺下葬呀。
 
  但是,在家里睡的人起来往杏开家去,经过山门前,发现那里新搭了一个席棚栏,栏上张贴了几张白纸。大多数人不识字,看见白纸上有黑字,字一行一行,伸胳膊蹬脚的,就让能识字的念。念出的是“十问”,一问古炉村是共产党 领导下的古炉村还是个别人把持的独立王国?二问古炉村执行的是社会主义政策还是个别人为所欲为?三问村干部为什么都是一族的人,别的姓的人难道都死了,死 得净净的了,还是别姓的人是白痴瓜蛋?四问生产队的公房为什么要卖,是为集体谋利益呢还是变法了占为己有和给地主分子买架子车?五问瓷货一共收了多少钱, 从来没公布过账目,钱都干啥去了?六问谁安排地主分子去的窑场,是让他去劳动改造还是以烧瓷货的名义逍遥法外?八问……。念的人越念声越小,再不出声了。 旁边人说:还有啥?还有啥?念的人说:这是针对支书么。转身就走了。而得到消息仍又有人往栏下跑,老远喊:还真有大字报了?上边有支书啦?!自己又念起 来,念过“八问”,说:这是在说谁?听的人都不说是谁,却说:往下念,看还有谁?
 
  磨子在巷道里叫喊了一通,得称就来给他说了大字报的事,磨子仍在喊:劳力都往杏开家去呀,饭是糊汤,煮红豆的糊汤,吃饭就要抬棺下葬呀!人 还是跑去要看大字报,连天布也往那里去。磨子说:天布,快去吃饭,抬棺你得扛大头哩!天布说:我去看看大字报!磨子说:你去看啥,不嫌闹气?!天布说:不 看才闹气哩!磨子没拦住,自己到了杏开家,院子里来的人很少,连正在切着往糊汤锅里煮萝卜的有粮也不切了,说:还有这事?解放后这么多年,运动一个接一个 的,还没见过有大字报的!灶火说:狗日的霸槽啥事都敢做,昨晚上还来这里哭鼻子流眼泪哩,以为满盆就是他亲大,今早却就撕破脸了!有粮解了腰里的围裙,湿 淋淋地手在襟上搓,然后从案板上拿了半截萝卜一边啃一边出去了。土根也跟着走。土根说:锁子你去不?锁子说:与我屁事,我烧火哩。土根说:听说也写着你 呢。锁子说:写我啥?土根说:说给你家分粮做酒哩。锁子说:我日他妈,酒谁没喝,他霸槽没喝?他给生产队交提成费了没?别人要是没交成不成,他不交就一年 一年过去了,这是谁在庇护他?!土根说:你哥不是也人了联指吗,他咋自己给自己贴大字报?锁子倒不说话,提了烧火棍也就出了院子。磨子拦不住他们,喊金 斗,让金斗负责担水哩,那水呢,水咋还没担回来?院门外放着一担水,金斗是看见锁子有粮都去看大字报,也扔下水桶一搭去了。磨子就燥了,立在院子里破口大 骂。杏开在灵堂上正用剪刀剪蜡烛上的芯子,蜡烛泪流得厉害,一根蜡几乎垮了一半,流下来的蜡油像切开的熟过了的西瓜,稀溏得收不住,她把蜡芯剪短,把流下 来的蜡油捏成块去堵蜡豁口,蜡油就烫了手。她出来,磨子说:杏开,这丧事让霸槽搅黄了,弄不成啦,弄不成啦!杏开愣在那里,脸苦愁得像放蔫的茄子。磨子 说:他狗日的还来哭哩,哭得鼻流涎水的,骨子里恨不得你大早死,死了埋不成哩!杏开呃儿一声,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响声,从院门出去了。
 
  杏开是穿着孝服,孝衫子长,撩起前摆别在腰里,脚上是草鞋,草鞋里白布做成的牛角状孝袜露出来,在地上踏得乌黑。她到了山门前,水皮正用笤 帚蘸着一个桶里的糨糊往棚栏上贴另一张大字报,当下夺了笤帚,糨糊甩了水皮一身,也溅得霸槽满脸都是,就指着霸槽说:今日埋我大哩,你把人都招到这儿,要 我大烂在屋里臭在屋里呀?!霸槽并没有擦脸上的糨糊,却嘿嘿地笑,说:你来了好,你来了好,你总算敢来寻我了!杏开说:我只问你,是埋我大呀还是贴你的大 字报呀?霸槽说:埋,好好埋,埋好!
 
  杏开竟然敢穿着孝服,当着众人面呵斥霸槽,霸槽竟又这样服服帖帖,这使在场的人都吃惊了。吃惊之后,心里越发证实了霸槽和杏开一定有过那种 事了,如果没有那事,仅仅是相好,杏开是不敢这么呵斥,霸槽也不会这么听话的。他们便都不插嘴,远远地站着看。来回来得晚,把老顺拉在药树后悄声地问大字 报上写没写着支书把她收留在古炉村的事,老顺说:我认不得字,没听人念到那事,纸上如果要有我就把纸撕了!来回说:你别耍你二毡劲!老顺故意大声说:古炉 村又不是没有过运动,我又不是没经过运动?!来回就捂了他的嘴,正在这时,看见杏开来闹霸槽,就从树后往跟前走,秃子金把她拉住了,说:你干啥呀?来回 说:闹开仗了,你们没一个人劝劝?秃子金说:劝啥呀,人家说家事哩。来回说:家事?他们不是已经谁不理谁了,还有啥家事?!但霸槽还在笑着,脸上的糨糊仍 没有擦,糨糊就流到了下巴上,说:我不埋你大谁埋你大?埋呀,埋呀,我还要给他摔孝子盆呀!扭过头对众人说:都去,埋老队长去!众人竟就听他的话,开始跟 了杏开走,杏开在前边走得很快,孝衣被风鼓着,飘然像是鬼魂。来回和老顺也跟着走,来回悄声说:他刚才说啥的,他说要给老队长摔孝盆?老顺说:他摔孝子 盆,满盆死了还不得气得又活啊?!来回说:你猪脑子!杏开这一闹还闹坏了,他趁机要给村人说他的身份哩。老顺说:这狗日的昨啥话都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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