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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48章(2)

 
  婆确实在给开石招魂的,婆提着一个灯笼,灯笼里没有蜡烛,放着煤油灯,灯笼的光并不亮。后边跟着面鱼儿老婆和开石,开石闭着眼,由他妈拉 着。他们从家里出来都不说话,一直要走到村口塄畔上,在那里转八个莲花圈子,婆开始拉长声音呼:回来哟——回来哟——。开石听见婆呼,就应道:回来—— 了!回——来了!这么呼应着返回来,婆先进了面鱼儿家院门,再呼:开石,开石!开石睁开了眼,说:嗯。婆说:不要睁眼!我呼你不要说嗯。婆重新呼:开石, 开石,回来哟——。开石应道:回来了——。应完了站着不动。婆说:捏土,捏土么。开石还站着,面鱼儿老婆已弯下腰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了开石的头上。突 然,哪儿有了锣鼓声,咣哩咣口当响。开石说:榔头队有事啦?婆说:跺脚,快,跺脚!开石咚地跺了一下脚,婆说:进门,进门。开石回头朝巷子外头看,说:有 事哩?面鱼儿老婆把开石往门里推,开石进了院门槛,院门砰地关了。
 
  婆提着灯笼领了开石去村口塄畔,村里人谁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却都听到了。这一夜里,有的人吃了饭还在厨房里收拾锅碗,说着他们 的猪,说着他们的鸡,说着孩子的衣服和地里的庄稼,有的并没有吃饭就睡觉,男人睡下了说肚子饥睡不着,女人说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饿,也有人在串门子,三 个四个,五个六个,凑在一起说古炉村半年里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听到了招魂声,一时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说话,只拿眼睛互相看着,眼里在问:给谁收魂了?眼里 又在问:开石把魂丢了?奓起耳朵再听,听着听着,人人竟然全面无表情,发瓷发木,像是也丢了魂,像是也被招魂着,晕晕乎乎,然后就长长吁气,这气像是在肚 子里憋得太久太饱,随着气吁出来的也是:回来了——回来了。直到锣鼓一响,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听到锣鼓响,真的惊了一下,差点从捶布石上要跌下来,接着就听见有人从巷道里跑过。他把院门要拉开,又怕门扇响,在门轴窝尿了些 尿,刚拉开个门缝,是牛铃往过走,他说:干啥哩,这阵敲锣打鼓的?牛铃说:水皮没通知你?狗尿苔说:唼?!牛铃说:噢,水皮不会通知你,你不是榔头队的。 狗尿苔说:你们开会呀?牛铃说: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连夜要贴欢呼标语哩!狗尿苔说:啥新指示?牛铃说: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牛 铃说:毛主席是给全国人民发指示的。狗尿苔说:人民包括我吗?我……狗尿苔突然说:你快走,我婆回来了。门轻轻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过了一阵,婆真的回来了,一进院就把院门关了,靠在那里喘气,猛地看见狗尿苔还坐在捶布石上,说:你咋还没睡?狗尿苔说:我等你给开石收魂 哩。婆说:开石老往裤裆里遗屎哩……你咋知道我给开石收魂了?狗尿苔说:我听见了你收魂的声。婆拉了狗尿苔就进上房屋,说:你快去睡,一会儿不管来什么 人,你都不要吱声,睡你的觉。狗尿苔说:又出啥事了?婆说:榔头队肯定也听到我收魂的声了,突然敲了锣鼓……狗尿苔说:敲锣鼓那是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与 你无关。婆说: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说了牛铃刚才的事,说: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松下来,坐在了炕沿上,扑沓成一瘫。狗尿苔说:开石还讲究是榔 头队的,麻子黑还没回来,就把他吓得丢魂了。婆说:开石也是榔头队的?狗尿苔说:早都是了。婆说:哦。
 
  婆再没有睡,又开始纳鞋底,锣鼓还在响着,后来就下起了雨,屋檐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来,屹岬岭是黑的,像烟熏过的颜色,岭上的云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着尿桶出来往厕所里倒,巷道里已积满了水,雨虽小了,但还下 着,雨脚就在水面上跳。厕所旁边的丁香树上,还开着花,花的颜色并没被雨淋褪,一只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么就穿过了雨线,飞上了花上,整个树如欢呼似地颤 抖了。天布披着蓑衣在给长宽说:队里的稻田里料虫都绣疙瘩了。长宽说:早该挑了,再不挑稻子就毕了。也披着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着的行运,接话说:今日去 挑料虫吗?天布说:挑么,队里的活没人吆喝了,可总得有人去干吧,当农民的不干农话,只革命哩,那吃风屙屁呀?!行运说: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 说:我没听见锣鼓响。行运说:你都知道锣鼓响,你没听见?天布说:我就不听!行运说:毛主席的指示你不听?你可不敢说这话!天布说:我八辈子贫农,民兵连 长,我没听见就是没听见么,没听见是反革命啦?!长宽说:你是民兵连长,你吆喝着基干民兵都去挑料虫么。天布说:他妈的,民兵连瘫痪了么,有人加入了榔头 队么。哼,苏修打进来了让榔头队去打吧!行运说:不说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边还拨些农药吗,今年咋没农药了?天布说:咱好好的窑都不烧瓷货了,你指望 谁造农药呀?!长宽说:这啥世事么!行运说:不说了不说了咋又说这话?咱挑料虫去,谁不愿去谁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说:我也去!天布、长宽和行运却 没一个理他。
 
  没人理狗尿苔,狗尿苔还是跟着去挑料虫。他没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绳和一顶草帽,草帽没有戴在头上,而拿在手里,草帽下遮着火绳。当他去撵 天布他们,还在巷道里就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了!一些人从自家院里出来,问:队长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说:哪有队长?人又问:那是霸槽抓生产 啦?狗尿苔说:不知道么。人就说: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干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话,继续往前走着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 了!他吸着肚子,脖子往上长,他觉得他长得很高很高,看着跟随着他的几只鸡,鸡毛被雨淋得贴在身上,是那么小和矮,丑陋无比,他就在路过一棵柳树下跳了一 下,他的手几乎要抓下了树上的一把叶子。迎面过来的田芽在雨地里看了他半会,说:咦,你还以为你真是村干部了?啪地在狗尿苔头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 去,他没有再看那树叶,树叶离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里,先是四五个人,随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七八个人。挑料虫是把稻叶上的一种绿虫子捉下来,这虫子像蚕一样大,吃着稻叶又吐着丝在稻叶上结 网作茧。来稻田的人都在莲菜里摘一片荷叶,卷成了斗状,捉下一只虫子了就放在荷叶斗里,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头,已经装满荷叶斗的虫子就倒在土坑里用石头 砸烂,那砸成浆的虫子溅着绿汁,散发着一种刺鼻的呛味。
 
  狗尿苔去摘荷叶时,牛铃在池里捞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莲蓬抠着莲子吃,听见池边有脚步声,噙了一个麦秆管,忙没进水里。狗尿苔就不做声,等 着那个麦秆管慢慢移到池边,就轻轻捏住了麦秆管口,牛铃哗啦从水里钻出来,见是狗尿苔,骂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说:挑料虫你不去,倒来捞浮萍草还吃 莲子,吃一个莲蓬坏一窝莲菜你知道不?牛铃说:你喊叫啥呀!又说: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现在没人管了,得称刚才就捞了一笼子回去了。狗尿苔说:没人管你就 搞破坏呀?牛铃说:你也说破坏?这词是你们黑五类专用的。将手中的莲蓬扔给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莲蓬砸在牛铃头上,说:快上来,挑料虫去!牛铃却说:我去不 了,今日有活动哩,榔头队要到下河湾呀。狗尿苔说:你就好好哄我!
 
  牛铃没有哄狗尿苔,榔头队是准备着今日去下河湾的。自封了窑后,榔头队的办公室从霸槽家里搬到了窑神庙,而不断地有外地人到窑神庙里串联, 活动,后来,霸槽就让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将小木屋作成了榔头队的联络点,凡是从公路上来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请人家都去 古炉村榔头队的队部去。这样,榔头队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组织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榔头队也就有了别的革命造反组织送来的十面红旗、十二顶军帽和一套锣鼓家 伙。三天前,下河湾的造反派就派人来通知榔头队,说四天后,他们村召开批斗张德章大会,要求榔头队能去壮威,没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发表了新的指示,下 河湾一早又派人来通知,他们为了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将庆祝大会和批斗张德章大会合并着一起开。
 
  当榔头队打着红旗,敲着锣鼓,热热闹闹顺公路往下去了下河湾,狗尿苔有些遗憾,后悔起跟天布他们来挑料虫,也怨恨牛铃没有事先告知他。狗尿 苔时不时扭头看着那支队伍,在他旁边挑料虫的天布一直弯着腰,说:挑料虫!狗尿苔头还扭着看。天布说: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头低下来看稻叶上的料虫,头 又抬了起来。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脸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来用水浇眼。天布说: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里又有了水,还是睁不开。 天布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落后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说:我才不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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