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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3)

我记住了白殿睿,过后又去找过他几次,他已经是拾破烂中的老油条了,我拿给他一条纸烟,他要把他拾来放在床头的一扇铝窗送我,我没接受。他 问我是干啥的,是不是记者,是记者了给他拍个大照片,登到报上多好。但再次去我拿了照相机,他却病了,拉肚子拉得爬在床上不得起来,拒绝了我给他照相。

而老孙的那个亲戚,我们再次联系,终于弄清了那个城中村的位置,这次同我和老孙去的还有一位美术教授,他有私家车,说他也想画画拾破烂的 人。车一到村口,×××已经在那里张望,穿了双皮鞋,但腿老弓着。老孙说:这鞋是拾的吧?他说:哪能拾到这么新的鞋,人家送的,本来要留给儿子的,你们要 来就穿上了,有些校却低声问:穿西服的是贾平凹?老孙说不是,用手指我。他说:个子不高么!我当然还是带着纸烟,但他说他把烟戒了。进巷道,入一户院门, 后边是一座六层简易楼,×××就住在顶层,而顶层一共七个房间,分别住了他的六家亲戚。他们都是才从街上回来,正生火做饭。我去每一家看的时候,他们也都 是笑脸。后来我们就坐在×××的屋里,屋里小得打不开转身,天又热,一股子鞋臭味。美术教授就呆不住了,他说他下去转转,要走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美术教 授是没在农村生活过,我生活过,我就脱了鞋坐上了床,问这房的租金,问他在哪条街上拾破烂,那么远的路早晨怎么去晚上怎么回来,就自己取了碗从保温瓶里要 倒水喝。他脸上活泛多了,但回答我的话都是些通用话,比如,他说这租金合适,我们能接受,在朱雀门外那一带拾破烂,收入挺好,他有一辆自行车早上带老婆进 城,架子车却是存在收购站上的,日子比才来时好,日子会越来越好。老孙说:你不要那么正经,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胡谝!他说:还真胡谝呀?我说:胡谝!三 个人就都笑了。我们就乱七八糟地胡谝了,他竟是那样健谈,虽然没有刘高兴说的那么形象,但拾破烂中的一些事记得很准确,一件一件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我先 还真会逗引,逗着他说,后来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中,随着他的高兴而高兴,随着他的难过而难过。他老婆在门外炉子上做饭,进来说:你只排夸你出五关斩六将 哩,咋不说你走麦城!你出来。他出去了,又进来说:老婆问你们吃了没,没吃了就在我这儿吃?我说:就在你这儿吃。他就对老婆说:在咱这儿吃哩,你去村商店 买些挂面。我赶紧说:买什么挂面?做啥我吃啥。我就又问了怎么个走了麦城?他讲了三宗,一宗是他在建筑工地被人家打了一顿,一宗是被街上的混混骗了三百 元,一宗是被市容队收没了架子车。饭做熟了,是熬了一大锅的包谷糁稀饭,给我盛了一大海碗,没有菜,没醋没辣子,说有盐哩,放些盐吧,给我面前堆上了一纸 袋盐面。筷子是他老婆给我的,两根筷子粘连在一起,我知道是没洗净,但我不能说再洗一下,也不能用纸去擦,他们能用,我也就用,便扒拉着饭吸吸溜溜吃起 来。×××一直是看着我吃,把那个风扇从床下取出来,那是个排气扇,吹过来的风是一股子,而且电线断了几处重新接上没缠绝缘胶布,我担心他触上了电,他 说:没事。不停地转动着排气扇的方位给我吹。我把一大海碗饭吃完了,他说:够了没?我说:够了。他说:我估摸你也够了。

老孙的这位亲戚,后来虽然和我称不上朋友,却绝对成了熟人,他常到老孙那儿去,而他一去,老孙必定会给我电话,我也就去了。他有时拿着一些 拾来的好东西送给我们,比如一个笛子,一个老式的眼镜盒,我们付给他一百元钱。他知道我喜欢收藏,有一次拿来了一个小黑陶罐,以为是个古董送我,我欣然接 受,但我知道那是个几年前才烧制的罐子。我给他付钱的时候,他坚决不要,却说:要是今日我只收入十元钱,那我会收你的钱的,可我今日已经收入了十八元了, 这就够够的了,我只求你帮个忙。原来他的一个兄弟拾破烂时把架子车停放在了马路边,而那一段马路立了牌子不准人力车通过,他兄弟不识字停放了,市容队就拉 走了架子车,他兄弟去讨要,市容队说罚五百元了才能把架子车拉走。他求我能不能帮着把架子车要回来。

我说:我给你要回来。

他说:真能要回来了,我请你喝酒!

其实,我和老孙哪有疏通市容队的能力呀?但我必须得帮他要回架子车,就叫来了电视台的一个朋友,商量出一个计谋:让他带着摄像机,如果他们 不给架子车,便威胁着媒体要曝光这种粗暴对待弱势群体的行为。我们是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壮胆,可万万没想到的去了市容队,那里竟有人认出了我,对我的到来兴 奋不已,我成了座上宾。那就好,寒暄之后,我便说了情况,架子车不费吹灰之力要回来了。×××激动地抱住我,说我牛,牛得很,并要了我的名片,说以后谁再 欺侮他,他就拿出我的名片,说他是我的表哥。便问我:我能说是你的表哥吗?我说:是表哥!

几个月后,我终于写起拾破烂人的故事了。

但我没有想到,写起来却是那样的不顺手,因为我总是想象着我和刘高兴、白殿睿以及×××的年龄都差不多,如果我不是一九七二年以工农兵上大 学那个偶然的机会进了城,我肯定也是农民,到了五十多岁了,也肯定来拾垃圾,那又会是怎么个形状呢?这样的情绪,使我为这些离开了土地在城市里的贫困、卑 微、寂寞和受到的种种歧视而痛心着哀叹着,一种压抑的东西始终在左右了我的笔。我常常是把一章写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写,写了再撕,想为什么中国会出现打 工的这么一个阶层呢,这是国家在改革过程中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还是长远的战略政策,这个阶层谁来组织谁来管理,他们能被城市接纳融合吗?进城打工真的就 能使农民富裕吗?没有了劳动力的农村又如何建设呢?城市与乡村是逐渐一体化呢还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贫富差距?我不是政府决策人,不懂得治国之道,也不是经 济学家有指导社会之术,但作为一个作家,虽也明白写作不能滞止于就事论事,可我无法摆脱一种生来俱有的忧患,使作品写得苦涩沉重。而且,我吃惊地发现,我 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还自诩有现代的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写的这些破烂人在厌恶城市,仇 恨城市。我越写越写不下去了,到底是将十万字毁之一炬。

我不写了,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写。恰好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特大的事,几个月就再没去摸笔。事情还是出在老孙的那伙拾破烂的同乡里,一个老 汉,其实比我也就大那么几岁,他们夫妇在西安拾破烂时,其女儿就在一家饭馆里端盘子,有人说能帮她寻一个更能挣钱的工作,结果上当受骗,被拐卖到了山西。 老汉为了找女儿,拾破烂每当攒够两千元就去山西探,先后探了两年,终于得知女儿被拐卖在五台县的一个小山村里。老汉一直对外隐瞒着这事,觉得丢人,可再要 去解救女儿时没了路费,来借钱,才给我和老孙说了。我和老孙埋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及时报案,也为什么不给我们说,而且凭你单槍匹马一个人去能把人 解救回来?我们当即带他去报案,但他租住地的派出所却以他不是当地户口为理由不理睬这事,是老汉和他们吵了一场,案是报上了,派出所却强调要让去解救可 以,但必须提供准确无误的被拐卖人的地址,并提供最少五千元的出警费。为了确凿地址,老汉再次去了五台县,我们给他出主意,叮咛如果查访到女儿,一定要稳 住那家人。十几天后他回来了,哭着给我们说:我只说咱商州穷,五台县的深山野洼里比咱那儿还穷,一年四季吃不上白馍。咱女儿年纪那么小,整天像牲畜一样被 绳子拴在屋里,已经给人家生了个娃了……他哭,我和老孙也流眼泪,拿了钱去给派出所,派出所却说当时警力不够,要等一个月后才能抽出人手。我和老孙又联系 老孙老家的派出所,那里的派出所有认识的人,派出所长答应亲自去解救,花销还可以减到三分之二。几番折腾后,组成了解救队伍就出发了。那个晚上,按计划是 应该到了五台县的村,被拐卖的女儿能不能见到,那家人和村民会不会放人,可能发生械斗吗,去的车辆夜里走山路能安全吗,我和老孙心都悬着,一直守在电话机 旁,因为事先约好,人一解救出来就及时通报我们的。九点钟没有消息,十点钟没有消息,十一点了还没有消息,老孙拿出一小筐花生,说:应该没事,派出所长有 经验,他解救过三个被拐卖的妇女哩。我们就以吃花生缓解焦虑,但花生已吃完了,花生皮也一片一片在手里都捏成了碎末,十二点电话仍不响。我说:电话是不是 有毛病?检查了一遍,线都好着,拿手机打了一次,立即就响了。老孙的母亲一直也陪着我们,七十多岁的人了,紧张得就哭起来,说那女儿多水灵的,怎么就被四 十多岁的丑男人强迫着做媳妇生娃娃,如果这次失败了,肯定人家就转移了那女儿,那就永远不得回来了!老孙说:你不要说么,你不要说么!他母亲还在说,老孙 就躁了,母子俩都生了气,屋子里倒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钟表嗒嗒嗒地响。到了十二点二十一分,电话铃突然响了,老孙去接电话,老孙的母亲也去接电话, 电话被撞得掉在了地上。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只说了一句:成功啦,我们正往沟外跑哩!我和老孙大呼小叫,惊得邻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咚咚地过来敲门。到了 一点,老孙说他想吃一碗面条,他母亲竟然就擀起面来,结果老孙吃了两碗,我吃了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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