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分
第十一部分
刘学仁已经在过风楼工作了七年,在公社委员会里,老皮是龙头,他是排名最后的干部,就是龙尾。但刘学仁给人说:社火里耍龙,就耍的是龙头和龙尾呀! 也确实是这样,老皮在上院里只要一布置了工作,到各村寨抓贯彻落实的,最积极也最有成效的就数刘学仁。他比别人费鞋,似乎就没看见过他的鞋新过,都是鞋后 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尤其是说话快,别人说一句换一口气,他能把三句话连着说。曾经陪着县工作组同志去赵家堡参加兴修水利动员会,主持人让他先讲几句,然 后再请工作组长做动员报告,他一讲就忘了时间,讲了一个小时还说我下来讲五点意见。等他讲完了,轮到工作组长讲,组长气得说:刘干事把我要讲的内容全讲 了,我同意他的讲话。刘学仁知道得罪了组长,午饭时他给组长敬酒,端了酒杯,把自己对组长如何尊重,如何欢迎,以及自己工作中有什么不足之处请批评指正的 话又说了个没完没了,组长端着酒杯喝不到嘴里,胳膊都困了,说:刘干事,啥都在酒里,喝吧。他才不好意思,说:打嘴,打嘴!停止了。
这事成了笑话,大家都在说刘学仁的嘴要是瓦片子,早就烂了一百回了。但老皮认可刘学仁,只是批评他走路太急,还一闪一闪的,说:你能是雀步,你要知道麻雀是成不了大动物的。刘学仁说:过风楼有你一个大动物就行了!至于刘学仁爱说话,老皮认为当干部还就需要有口才,把刘学仁的排名提了几位,不让他当水利员了,专门负责全公社的宣传工作。
刘学仁觉得他太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凡是公社开展了任何活动,老皮有了什么指示,他都去各村各寨,大会讲,小会讲,反复讲,讲反复,他比喻要灌输,就 和小学生写课文,十遍二十遍地写,才能在脑海里记下来。为了给每一项要干的事情营造氛围,他总是从两方面下手,一是要求各村寨用新泥搪墙,他在墙上书写标 语。在几个月里,起早贪黑,提着红漆桶,走路裤子磨得咕叽咕叽响,到处去写。细柳村一户姓惠的妇女,早晨刚起床去厕所倒尿盆,听到院门外咕叽咕叽声,知道 是刘学仁来她家院墙上写字了,赶忙拿了凳子出来帮忙。刘学仁写了一个字,问:写得怎样?妇女不识字,说:好,字红得很!却又说:你能写白字就更好了!刘学 仁说:白字不显眼。妇女说:白字到了夜里亮堂,狼就不敢进院叨猪了!刘学仁站在凳子上不写了,说:你叫啥名字?妇女说:我叫惠黄花。刘学仁说:你去把支书 叫来。惠黄花把支书叫来了,刘学仁让支书下午召集村民开会,他要在会上批判惠黄花。惠黄花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地上抓了一堆鸡粪就往嘴上抹,说她这嘴 是吃屎的。
刘学仁做的第二项事就是规定各村寨但凡开会都要唱歌。他自己先跟着收音机学会了五十首革命歌曲,然后到各村寨去教。又是几个月,差不多的人都会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和《唱支山歌给党听》。后来又学了一首《打靶归来》,觉得这首歌适合村民去田间上工或收了工后的路上唱,他就先到镇西街 村去教,教了十多遍,要求大家一起唱,自己起了头: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人人嘴都大张着,能塞进一个红薯。唱完一遍,再唱一遍,还唱一遍,唱得肚子都饥 了,腰就直不起。刘学仁说:脑子里还想什么吗?大家说:唱歌哩脑子里还能想啥?刘学仁说:这就对了!当年红军攻打敌人,攻不上去,一喊口号,一唱歌,一鼓 作气,呼啦就冒着槍林弹雨冲上去了!现在是和平年代,但你们的私心杂念太多,唱歌就是能让脑子腾空腾净,腾空腾净了革命的东西才能进去!再来一遍,日落西 山红霞飞——起!歌声又起,刘学仁注视着每一个人的口型,但一个叫张水鱼的人嘴没有动。刘学仁让大家停下来,问张水鱼:你为啥不唱?张水鱼说:我肚子在 唱。大家果然能听见张水鱼的肚在唱,而唱的是咕咕音。一听见张水鱼的肚子咕咕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响了。刘学仁有些生气,说:肚子饥了是不是?在 地里劳动你肚子饥了天不黑你是不能收工的,何况咱在这儿唱歌就半途而废了?唱,唱起来就忘掉饥。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但歌声再也高昂不起来,真的是日落 了西山,天空中没有红霞,来了几只乌鸦,翅膀扇着扇着,一切都灰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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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仁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的来历,他来找我,说:你在县文工团工作过?我说:有事吗?他激动得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一到过风楼我就看出你和别的人气 质不一样!是演过净角?我说:不是。他说:生角?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唱革命歌曲的,你给我们村民教教歌么!我说:我是拉大幕的。他噢了一声,就不再 问关于文工团的事,却关心起了秦岭游击队的采编进展情况。我说过风楼也是游击队活动区域,先后参加游击队的有八人,虽然这些人都过世了,但民间仍流传着许 多游击队的故事。刘学仁说:我也听说了,当年在棋盘村就有过一次战役,相当的惨烈,游击队伤亡二十多人,但匡三司令非常勇敢,杀了村里的大地主,又冲上河 对岸打死了三十个敌人,其中就有保安团的一个营长。我说:你知道棋盘村那棵杏树吗?刘学仁摇了摇头。我告诉他在河岸的石峡里有棵杏树,那棵树就是匡三司令 在那时种的,现在杏树长得很大,不但年年结杏,还给村民过峡时起了桥的作用。刘学仁听我讲着,眼珠子就转来转去,突然说:真的有这么个杏树?我说:真的。 刘学仁又说:真的是匡三司令种的?我说:真的。他用手掌狠拍着自己的脑门,说:这得保护呀!可以成为革命历史教育点呀!
刘学仁竟然能想到将杏树作为革命历史教育点,这让我佩服了他的政治敏感而感叹着我的迟钝。刘学仁后来是把这事汇报给了老皮,并谈了他的想法,老皮的 热情比刘学仁更高涨,他说这事可以干,也应该干,公社要拨款尽快干,还说他会给他表哥去信,让表哥报告给匡三司令,说不定匡三司令就会来过风楼视察,那就 是过风楼了不得的光荣和骄傲啊!仅过了三天,老皮就约刘学仁去了一趟棋盘村,棋盘村已经是他抓的一个重点村,他去后把冯蟹骂了一顿:棋盘村有这样一棵革命 的杏树,英雄的杏树,为什么没有给他汇报呢?!就又对刘学仁说,棋盘村的工作是全公社的典范和旗帜,现在又有了这棵杏树,那就要再上层次,力争三年五年, 让它成为全县的典范和旗帜,鉴于任务光荣,职责重大,那就派刘学仁去棋盘村驻队吧。
刘学仁就这样又去了棋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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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村在过风楼公社辖区的西北角,那里的山都不高,而且一座一座互不相连,却排列有序,像是棋盘上的棋子,所以村名就叫棋盘村。棋盘村土地面积大, 但是红渣石土,一下雨就稀软成泥,天旱了又板结成硬块硌脚,庄稼长不好,村人的生活一直苦焦。好多年前,公社召开度春荒工作会,棋盘村队长介绍他们经验, 说他们能把苜蓿、柳树叶、槐花做菜蒸饭,能把包谷穗信和红薯蔓碾碎炒熟再加些黑豆磨成炒面,能把榆树皮磨成粉掺在麦面里擀出面条,还有用橡籽粉做凉粉,用 蕨根和篦篦草做丸子,只要保障有辣子,什么都可以吃咽下去。别的村的村长就嘲笑说:听说棋盘村人人都用柴棍棍掏屁股,不掏就屙不出来,介绍一下那得用多粗 多细的柴棍棍?好的是红渣石土却适宜种棉花,这是别的村种不了的,村里好多人就拿了棉花去卖,卖了钱买粮食,还把棉花织成土布去深山里换人家的包谷、黑豆 和土豆。村长的一个胞弟就是冬天里进深山用棉花换了一斗荞麦,深山人却看中了他身上的旧棉袄,要以三升豆角籽换,他就把旧棉袄脱了,单衫子背了一斗荞麦和 三升豆角籽回来,没想到感冒发烧,荞麦还没来得及磨了压饸饹吃,人就死了。公社的文件上明确规定不准投机倒把,打击黑市交易,棋盘村总是拖后腿,老皮就亲 自抓棋盘村的工作,栽培了冯蟹当村长,才使村子有了新面貌。
冯蟹原名叫九娃,三岁了还立不起身,四岁上开始走路,老是斜着,走不端,村里人说:这是螃蟹托生的?!大家都叫他冯蟹,原名慢慢就忘了。冯蟹十岁后 就特别浑,他要干啥就得让他干啥,不让他干啥他就拿头在墙上撞,或者要气死了,滚在地上嘴里吹白沫。他爹打他,他不敢骂他爹,骂兰草,他奶的名字叫兰草,他奶说:你爹打你哩你骂我?!他说:骂你没生个好儿!但冯蟹又很聪明,稍大后在饲养室帮着喂牛,牛群里有三头牛犊到了断奶时总是断不了,饲养员在母牛奶头上抹辣面不行,只能一见牛犊吃奶就拿了棍子打。冯蟹却做了三个小木牌牌,用铁丝拴在牛犊的鼻子上,牛犊抬头要吃奶了,木牌牌就挡住了嘴,吃不成,而牛犊低下头了,木牌牌也就吊下去,不会影响吃草。这办法好,很快就传到别的村。村里人把这事说给了老皮,老皮说:哦,亏能想得出来!等到棋盘村人心不齐,秩序混乱,老皮要整顿,换掉村长,可换掉村长又让谁当村长,就想起了听说过的冯蟹。
老皮是带着墓生去的棋盘村。走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老皮却不走了,坐下来吃卷烟,说:把冯蟹给我叫来!墓生也是听说过冯蟹没见过冯蟹,进村也没发现谁 走路是横着的,却脑子里嗡了一下,预感要有不好的事呀,就从一条巷道蹿出一条狗,不吭一声,过来就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墓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跑,而是弯 下腰在地上摸石头,狗掉头跑了,这时他才看腿,狗把裤子咬破了没有咬到肉。墓生说:你咬肉么,你咬破裤子我穿啥呀?!伤心落泪,但还得找冯蟹,就喊:冯蟹 哎——蟹!走过巷子,到了村西头的涝池边,还在喊,涝池里有人说:喊魂哩?!墓生一看,估摸这人就是冯蟹,说:老皮书记叫你哩,让你去打麦场上见他!冯蟹 在涝池里摸鱼,裤子袄还放在涝池边,来不及去穿了,抓了把黑泥抹了屁股前后就跑了来。老皮说:你是冯蟹?冯蟹说:我是冯蟹。老皮说:咋没穿裤子?冯蟹说:你叫我,四个蹄子跑哩么!老皮说:还行,能听招呼!
老皮让墓生去涝池边取了冯蟹的衣服,穿上了,三人一块去冯蟹家。冯蟹家养了一只鹅,嘎嘎嘎过来老皮,冯蟹说:这是公社书记你?出去!鹅竟然乖乖地就 卧在了院墙角。老皮说:你倒会调教鹅!冯蟹说:才养的。三年前我拾了个野狗崽养着,养了一年才发现是狼,我把它杀了,狼肉是酸的。墓生跟在冯蟹的身后,不 跟了,坐在上房的外台阶上。老皮进了上房,房里黑乎乎的,他去开了窗子,说:你爹娘不在?冯蟹说:死了三年了,在墙上挂着哩。老皮往墙上的照片看了看,冯蟹和他爹他娘都长得不一样,说:娶媳妇啦?冯蟹说:娶了,昨天让我打了一顿回娘家去了。老皮说:你打媳妇?冯蟹说:打到的媳妇揉到 的面么。老皮就哈哈笑起来,却突然问:你觉得棋盘村的村长怎么样?冯蟹说:不怎么样。老皮说:那你看谁还能当村长?冯蟹说:我能当!门外台阶上墓生说:你 能当?!猪圈里的猪也前蹄趴在圈墙上哼哼起来。老皮说:你少说话,看猪去!墓生到猪圈前把猪赶下去,他就脑子又嗡了一下,以为猪还要前蹄趴到圈墙上来,忙 去院角的糠筐里抓糠给猪槽撒时,那鹅又扑起来他,他一跑,鹅又撵,他抱住院墙角那棵柿子树就爬,鹅上不了树,树上的一只鸟飞走了。
老皮和冯蟹一直在上房门里说话,这时候却说:你俩说说,飞走的是喜鹊还是乌鸦?墓生说:是乌鸦!冯蟹说:喜鹊!老皮问墓生:为啥是乌鸦?墓生说:乌 鸦一身黑,它就是乌鸦。冯蟹说:它即便是全身黑也是喜鹊!墓生说:我看错了?老皮又笑了,对冯蟹说:你要当村长,你把你那老二管好!冯蟹一下子夹住了腿,说:谁给你嚼我的舌根了?刘少康送了学习班后,他媳妇说房漏雨了让我帮她补补房上瓦,我去补了,有人就说我和她好,我媳妇也和我闹…你咋知道的?老皮说:你啥事我不知道?!晚上你到公社上院来!
晚上,冯蟹去了山上的上院,老皮问:白天考你,那明明是乌鸦你为啥说是喜鹊?冯蟹说:棋盘村乌鸦多,乌鸦谁都能认得,可你偏问是喜鹊还是乌鸦,你肯定是想让我说喜鹊的,那它就是喜鹊。老皮说:你狗日的也是个竹节虫会变么!冯蟹说:我跟你变!
冯蟹此后就成了棋盘村的村长。
冯蟹当了村长,他把他家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是一瓮麦子,一瓮包谷,一坛子盐,一罐子油,还有一床被褥几身冬夏衣服,再就是一堆 乱七八糟的家具。奇怪的是蒲团上放着一把带曲卷儿的毛。村人说:这是啥意思?冯蟹说:老皮书记说了,当村长要一心为公,我就这些家当,如果过几年我家里还 多了什么,打死我拉出去喂狗都行。村人说:这是啥毛?冯蟹说:老皮书记说了,明朝年间有一个将军带兵守边关,吃了一次败仗,他要惩罚自己,但自己又不能 死,死了没人带兵了,就把衣服脱下来用刀砍了三截,当作受了军法。这是我的毛,我全当把杀了!
村里开始修梯田,冯蟹要求早晨七点必须都到地里,谁没到,扣谁的工分。先后扣了六个人的工分,其中有一个姓蔺的,习惯了天明和媳妇做了那事然后睡回 锅觉,他被扣了工分后要报复冯蟹,就让媳妇三更半夜去敲姓俞家的门。姓俞的是个年轻寡妇,曾经和冯蟹好过,这媳妇就说是肚子疼问有没有止痛片。三个晚上都 去要药片,姓俞的说:你咋老是半夜里肚子疼?这媳妇却在屋里瞅来瞅去,说:就你一个人?姓俞的才明白这媳妇的意图,两人便吵起来,惹得左邻右舍的人都起来 看热闹。第二天,冯蟹知道了这事,上工的时候便当着众人面问蔺家的媳妇:你几个晚上捉奸捉到了没有?蔺家的媳妇低头不吭气,冯蟹就大骂:我告诉你,我能剁了毛我就清楚我该要啥,别说我去找寡妇,就是你脱光了摆在那儿,我拾个瓦片把盖上,看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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