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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完结局(4)

唱师唱师,我为亡人唱歌,可唱妖怪可唱神,可唱盘古和混沌,可唱生时和死地,可唱穷贫和富贵,可唱革命和改革,可唱人心和天意。

突然我忘了词,唱不下去了。荞荞说:你唱呀!我说:我不知道再唱些啥了?我让荞荞在我的背兜里掏书,那是我记录的一本陰歌词,荞荞翻开,说:这么多 的词么。我说:我能唱三百首的,突然就全忘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你给我提示吧,只要提示一句开头,我就能全唱下去。于是,荞荞一边敲着拾起来的东西,一 边给我从第一页念,她刚念出一首词的头两个字,我一下子就唱了下去。我唱了《开五方》《安五方》《奉承歌》《悔恨歌》《孝劝》《佛劝》《道劝》《二十四 孝》《游十殿》《还陽歌》《十二时》《叹四季》《摆侃子》《扯鬏衿》。在《扯鬏衿》里还加了《摆摆参加游击队》《唱支山歌给党听》《东方红》《望长空》《我们走进新时代》。但唱那些新歌时我唱得不顺溜,常常就跑了调,干脆最后就唱起了秦岭里自古流传的乱弹来:

出了南门往北走,路上碰见人咬狗。拾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把手扔进河里头,溅了一身黄干土。蚂蚱身上害疥疮,老牛卧在鸡架上。蚂蚁踏得锅盖响,老鼠骑到猫脖项。他大十七娃十八,月里娃娃做庄稼,唱了白话唱实话,初九过了是初八。

我和荞荞是从杜仲树下开始唱的,走过了村中那条直道,就绕着整个村子唱,绕了第二圈,天就黑了。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喝水,夜里又开始唱,我把三百多首 唱词全唱了,加上那些我能唱的新歌和乱弹白话,来回唱,反复唱,直唱了三天三夜。我完全迈不开腿了,嗓子没了声,匾鼓也敲破了皮,我和荞荞在村口磕了个 头,在第四天黎明,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看见村后的山梁上有人披着黑被单跑,跑得飞快,像是戏生,再看时是云影,荞荞叫了一声:戏生!我安慰说:天上过云,影子在地上跑哩,戏生一定会托生,他托生了又是个人精的。

从此,我真的不唱陰歌了,也唱不了陰歌,因为再都记不住了那些歌词,我知道我老了,该回老家了。可是,哪儿是我的老家呢?就在这年的冬天,天上刮西风,一刮就几个月,我便顺着风走。从秦宁县一路走到三台县,从三台县又走到山陰县,到了子午镇,风住了,我的这个窑洞还在,就住在了窑洞里。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北次二山之首,在河之东,其首枕汾,其名曰管涔之山。其上无木而多草,其下多玉。汾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又北二百五十里,曰少陽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赤银。酸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汾水,其中多美赭。又北五十里,曰县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其兽多闾麋,其鸟多白翟白。晋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汾水。其中多鮆鱼,其状如儵而赤鳞,其音如叱,食之不騷。 又北二百里,曰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汾水,其中多苍玉。又北三百五十里,曰白沙山,广员三百里,尽沙也,无草木鸟兽。鲔水出 于其上,潜于其下,是多白玉。又北四百里,曰尔是之山,无草木,无水。又北三百八十里,曰狂山,无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狂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浮水,其 中多美玉。又北三百八十里,曰诸余之山,其上多铜玉,其下多松柏。诸余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旄水。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敦头之山,其上多金玉,无草木。旄水 出焉,而东流注于邛泽。其中多马,牛尾而白身,一角,其音如呼。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 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又北三百里,曰北嚣之山,无石,其陽多碧,其陰多玉。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白身犬首,马尾彘鬣,名曰独。有鸟焉, 其状如乌,人面,名曰,宵飞而昼伏,食之已暍。涔水出焉,而东流注于邛泽。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无草木,多金玉。脩水出焉,而东流注于雁门。其兽 多居暨,其状如而赤毛,其音如豚。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嚣,其音如鹊,食之已腹痛,可以止衕。又北四百里,曰姑灌之山,无草木。是 山也,冬夏有雪。又北三百八十里,曰湖灌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碧,多马。湖灌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其中多。有木焉,其叶如柳而赤理。又北水行五百 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洹山,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树皆无枝,其高百仞。百果树生之。其下多怪蛇。又北三百里,曰敦题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是于北海。 凡北次二山之首,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凡十七山,五千六百九十里。其神皆蛇身人面。其祠:毛用一雄鸡彘瘗,用一壁一珪,投而不糈。

※※※

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騷指什么?

答:指身体有异味,如狐臭吧。

问:暍呢?

答:中暑。

问:衕呢?

答:腹泻。

问:夸父就是《夸父逐日》的夸父吗?

答:你知道《夸父逐日》?

问:知道呀。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但是,嚣“其状如夸父”,夸父原来是一种兽?

答:是一种兽。

问:兽在逐日,它怎么就要逐日呢?

答:咯啷。

※※※

学生还要问下去,突然他就停止了,他听见了咯啷一声,像是水管子堵塞又猛地疏通下水了的那种,又像是在井口丢石子,丢进去很久才听到石子落水的那 种。学生以为这咯啷声发自老师的口中,老师或许是在叱责他,或许是在嘲笑他,他看着老师,但那咯啷声并不是老师发出来的。他说,你听见有响声吗?老师并没 有听到什么响声,甚至有些生气,拿书在学生的头上拍了一下,说:专心!而这时候,从内窑里飘出一团气,白色的,像云一样,悠然从窑洞口出去了。老师和学生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随即就往窑门外看,那团气越来越大,往南远去。学生啊地转身就往内窑里跑,他看到唱师还睡在炕上,眉眼是悲苦也是欣喜,说不来的一种笑,同时在一股香气中,身子在缩,四肢在缩,脖子也在缩,他伸手在口鼻上试,已经没有气。

唱师就这样地老死了。

老师还要教《山海经》,没法再教了,说:哦,那就讲这四天吧,后边还有《东山经》《中山经》《海外四经》《海内四经》《大荒四经》《海内经》,以后再讲吧。

※※※

唱师死后,就埋在了窑洞里,其实谁也没有埋,是放羊的父子用石头和土封堵了窑洞口。而学生却一定要父亲和爷爷为唱师在窑洞外立一块碑子。放羊的父子从棒槌峰上凿出了一块石碑,碑子上写什么呢,学生去请老师写,老师也犯了难,他先想写唱师一直在唱陰歌,哪儿有死亡他就去唱陰歌,他怎么能活得那么长唱得那么久呢?觉得不妥,又想写唱师一生都在为亡去的人唱陰歌,而他死了,却没有人为他唱陰歌了。还是觉得不妥。学生说:那怎么写呢?老师再想,想了很久,最后写了一句话:这个人唱了百多十年的陰歌,他终于唱死了。

这一夜,棒槌峰端的石洞里出了水,水很大,一直流到了倒流河。

2014年3月28日三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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