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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他很羡慕老郑。老郑一看到松林里来了军队,便把媳妇——一张八仙桌,腿儿朝上,上面盖了一大块蓝布,便算作花轿——接过门来。这样,媳妇的娘家放了心,而老郑也觉得对得起祖宗与儿子。

老郑对得起儿子,王举人可是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老郑拿来五十块现洋,交给王举人,请举人公给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儿”。

“你教我给你存钱,我的钱教谁给存着呢?”王举人的小黑眼珠上顶着两小颗泪!

这,把老郑问住了。他本来想把钱埋在松林里,可是松林里有兵。又想把钱缝在腰带里,身不离货,货不离身;可是,假若日本兵来到,把他打死,岂不连钱带命一齐丢掉?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棺材本儿”交给举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觉得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总不会轮到举人公身上的。举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灵保佑 着。再说,即使举人公的命不象他——老郑——所想的那么结实,不是还有莲姑娘吗?莲姑娘住在哪里,哪里就一定平安无事,象“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那样。 莲姑娘若是有什么失闪不幸,世界就必同归于尽,一点含忽也没有,同归于尽!举人公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儿”!老郑的心里,打了个冷战!

“举人公!难道日本人打进城来,就真的鸡犬不留吗?”老郑揉了揉迎风流泪的眼,急切的等着足以使他获得安慰的问答。他切盼举人公摇摇头。可是,举人公竟点了点头。

“鸡犬不留?”老郑的牙又嚼着一粒无形的米。举人公又点了点头。

“好!”老郑握紧了拳头。“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么啦?老郑!”举人公低着眼皮问,显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打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就是了!”老郑脸上的皱纹,这时节,都象是一根根铁丝织成的了!

“打谁?”举人公问。

“谁无缘无故的来祸害我,我就打谁!谁来‘鸡犬不留’,我就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老郑很恰当的用了两句成语,眼睛忽然一明,看举人好象比平日短小了一些。

举人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本想和老郑谈谈心,谁知老郑也和梦莲是一路货!

“去吧,老郑!”举人公把老郑赶走了,独自紧皱着双眉!

连着三夜了,文城,带着多少人的跳动的心,与微微的几点灯火,静静的听着远处的炮声。

城里只剩了一连兵,河岸上还有一营。

文城的人们开始互相的问:“你看到底怎样呢?”把“到底”说得特别的有力。

谁也回答不出来。即使有人极大胆的去判断,他的语气还是“仿佛”,而不是“到底”。

可是。大家并没有十分发慌,因为城里和河岸上还有那么一些兵。兵的数目虽少,可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出那么坚决,那么沉着,那么勇敢的神气,使大家觉得假若自己还一劲儿发慌,就对不起人!

连长,唐立华,虽然到文城来才不过一个月,可是仿佛已经象自幼就生在这里的了。谁都认识他,因为他的身量比常人高着一头。连刚学说话的小娃娃,都 会那用带着小肉坑儿的胖手指,指着他,嘴里好象学打锣似的说:唐!唐!唐!谁都喜欢他,他是那么和气,那么简单,那么直爽,仿佛永远把他的鲜红可爱的一颗 心挂在胸前,教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跟他说了一半句话,就马上感到连长把那颗挂在外面的,鲜红可爱的心,摘下来,放在他——任何人——的胸里。

当大家在屋里静静的听着炮声的时候,他们的心无法不跳得比平常快一点。可是,同时,他们也知道,唐连长——那个黑塔似的好人——是在他们的街上和他们的城墙上走动呢。他是文城的护神!炮声一紧,人人都想去问唐连长——到底怎样呢?

唐连长永远板起笑着的脸一小会儿,而后又笑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别的到底怎样,我知道我跟敌人干到底!没了文城,就没了我”

这个简单的,并不十分乐观的回答,把文城的百姓感动得落了泪。假若不是打仗,唐连长也许一辈子没听说过文城,更不用说来到这里了。他和文城简直没 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决定与它共存亡!“看看人家唐连长!”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每个人的嘴上,而每个人的心中也似乎有了一个决定:“咱们还怕什么?”

炮声越来越紧了。天还相当的冷,刮着尖溜溜的北风。在北风刮来的时候,文城的人们还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机关槍声。大家的眼,象受了惊恐的小儿寻找妈 妈似的,都钉在唐连长身上。唐连长的脸上还是照样的笑着。他的笑容使许多人板紧了的脸松开一点。他的话语更少了一点,表示出他绝对有办法;有办法的人是用 不着乱吹的。他连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几声槍炮所能吓慌了的人。

“唐连长不慌,咱们就不慌!”文城的人们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给唐连长。

可是,唐连长,通过地方政府,劝告大家迁移。胆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们,开始含着泪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数的人,因为交通的困难,老家的难舍, 金钱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文城的可爱。在平日,因为文城的穷苦与简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 气吞声住下去;看,那些命运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么?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庄的也总比在文城穷混的强啊!现在,大炮将要打碎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与他 们的性命,而他们无处可逃!看着他们的老人妇孺,看着他们的那些灯锅碗筋,他们觉得文城必须守住,文城与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离的!

在前两三个月,他们听到学生的讲演,看见过各色纸制的标语,甚至于还看过一两次话剧。讲演,标语,话剧,都向他们说过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可是,他 们听过,看过,以后,还是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标语没有教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话剧也没有教谁走了好运。他们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关心什么 国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马马虎虎!现在,假若他们敢半夜里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见敌人大炮的火光!他们想起话剧与标语上那些好话。他们必须守住文城,否 则一切都要丧失。他们的性命,现在看起来,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们最实际,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墙上的时节,他们也会想用拳头把墙推倒;尽管拳头出了血,而墙还不倒,也不妨试一试。实际与理想,狭小与崇高,在他们的心里,都只隔着一层窗纸。

他们必须作点什么,好表示他们不是坐着等死的人。他们给军队抬沙袋,运子弹,挖壕沟……他们卖点力气,赔上时间与金钱,都没关系;只盼能打个极大的胜仗,把文城保住。

他们很希望城楼上插起各色旗帜,城墙上摆列起槍,机关槍,与大炮,而唐连长应当象关公似的骑着大马出城迎敌。可是,唐连长把士兵埋伏在松林里,车 站上,纱厂里,城里简直没有一个兵。他们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晓得这是什么战法。假若不是他们对唐连长有那么深的信仰,他们几乎要说出他是怕死贪生,把兵都 藏起去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据说,王举人去见了县长,而县政府要马上迁出城去!王举人和县长的价值,这时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县政府的门前挤满 了人,看县长怎样的搬家。可是,县长出来,告诉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须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长将它们拿走。政府中上了点年纪的职员是理当疏散的,他已 给他们找到地方,马上离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职员和他自己是决不离开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须死的话,文城是他最好的坟墓!

文城的人们不会欢呼,不会鼓掌。听了县长的话,年轻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泪来。一个敢说话的小伙子问县长,为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县长反问: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日本贼寇是来打你们的城,你们的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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