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忍了好几个钟头,他以为应该天亮了,可是四围的潮气仿佛凝成了一张黑的纱,裹住他的身体,压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没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钟都感到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响了一槍。随着槍声,他吐了一口痰;那个槍声是那么突然,那么响,直好象是由他心中唾出来的。他忘了四肢的坚硬与骨节的酸痛,猛的立了 起来。外面紧着又是好几槍,槍声交织到二处,成为一片,在空中荡漾着。他跑到门口,摸到屋门,可是没法把它开开。槍声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 手在屋门上颤抖,他听到院中开了槍。离开门,他由没有窗纸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么,只觉得仿佛有人,许多人,在院中跑:又开了槍,他看见了火光,就离他 不远。院中确是有人跑,他听见锁镣的响声,和喊叫。一会儿院中好象已经挤满了人。人的喊叫压下去槍声与锁镣的响动。人都象发了狂,声音在混乱之中好象还有 层次:喊声,吼声,在上面;脚镣唏哩哗啦在下面,当中夹着鞭声与肉声;浮在一片之上是远处的槍声,在天空上打着呼哨。他颤抖到不能再立住。仿佛为给自己一 点力气似的,猛的他也喊了一声,可是声音是那么微弱,连他自己仿佛也没能听得真切。他辨不清院中是作什么,只知道大家是在乱碰乱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 听。正在这个时节,街上起了更大的声音。外边进来的声音象大浪压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杂压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声是一种狂野,无拘无束的,象千 万匹野马在长嘶狂奔。人声中杂着槍声,有时候是一个单响,有时候是一串。举人公的嗓子里干得要冒出火来。他越要想一想这是什么事,他的腿越发软。他须用最 大的力量去支持他的腿,他已没有余力去调动他的脑子。
火——远处的天空亮起来。看方向,火头是在举人公的宅子那边!他拚命的推门,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产,万不许烧掉!门推不开。近处 也起了火,一会儿火头冒过了房顶,照亮了院内的树枝。这时候,他才看院里:囚犯们全带着“家伙”和守狱的敌兵打成一团。敌兵的槍已经不能射,象棍子似的 抡,杵,击打。囚犯们用手上的铐,用口中的牙,向敌兵的身上袭击。有的绊倒,有的狂喊,有的负伤败退,有的流着血前进。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团 黑影,全在动,全在呼喊。几个敌兵象疯狗一般的挣扎突围,囚犯们象粘合在一处的向前逼进,一步不肯放松。敌兵向东,一群黑影向东;敌兵向西,一团黑的,带 声的,乱动的人们向西。动,一齐动;倒,一齐倒;滚,一齐滚。火光暗了一些,乱动的一团团的黑影,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只有喊声,铁链与铁镣的响声,分不出 人形。火光忽然又亮起来,人们的面孔突然显露出来,不是脸,而是一些发红的,带着亮的,活动的什么怪东西。他不愿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弃权利。他盼望 这丑恶的景色不久便会消灭,好使他心中安静下来。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连一个都不损失。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损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赔偿, 说不定连他自己也要打罣误官司。他恨那些囚犯为什么这样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东洋人会屠城啊,混蛋们!”他颤抖着,用尽了力量叫喊。可 怜,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没人听得见。
忽然,象天塌下来,一声巨响。军火库爆炸了,王举人昏倒在地上。
不晓得日本兵看见了她没有,梦莲极镇定的退回来。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很镇定,而是直觉的看到最大的危险,不能慌张。一个相当大的声音就会要了她的命。
她忘了松叔叔的卧室有个旁门。可是,神经忽然象在梦里那么奇妙,她自自然然的奔了旁门去。她已紧张到极度,可是眼前的危险不准她发泄感情。她全身 的神经仿佛结成一个钢硬的圆球,使她轻巧从危险中滑出去。她的心,眼,和每一条神经,都注意在横在目前的危险;她的神经的全体动员使她过去一会儿便不能再 想起她当时是怎样行动的。她动作得极快,可是她并不觉得快,因为她争取的是每一秒钟,每一秒钟,每一步,都是生与死交界的时间与地方。出了旁门,好象不是 她看到,而倒象飞到她眼中来的,她看见了一个有一房来高的草垛。她钻了进去。在草垛里,时间变成了极慢极慢的,仿佛永远不再动的东西。这时节,只有敌人的 声音才足以教她感到时间的进行。可是,她听不到任何响动。不知等了多久,她又听到鸡的惊叫。时间复活了。随着鸡叫,她听见人的脚步声。危险是时间的随从。 她闭住了气。她向来不迷信,现在她可是开始祷告。祷告并没有用处,鸡一边跑一边惊叫,奔草垛来了!嘎的一声,她觉得草在动;鸡飞到草垛上边。假若敌兵来攀 草垛,她就必定被他们发现,而……她不敢往下再想。闭着眼,停止了思想,她等着死亡。
沉重而并不慢的脚步逼近了。每一步,她觉得,象一回小的地震。脚步停在了草垛前。她几乎要昏过去。草垛上的鸡尖锐的长号了一声,飞走;翅膀声和一 串短而紧张的叫声一齐走远。鸡刚飞开,刺刀的尖儿刺进了草垛,离她的头有二寸远!她一动也没动。刺刀很快的退出去,脚步声又响了,离开了草垛。她倾耳听 着,脚步声越去越远,她分不清那是她自己的心在跳还是敌人在行动呢。
没有任何动静了,一切都死去,梦莲昏昏沉沉的从草垛中爬出来。太陽已经落下去。西边的天空扯着几条微红不景气的薄云。她感到异常的疲乏和孤寂。她 不敢进屋,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她走了几步,又背靠着草垛坐下。西边的红云更红了一些,忽然的发出点亮光;紧跟着,光又收敛回去,红云变成灰黄的一片雾。 雾色很快的越来越深,黄昏变成了夜晚。梦莲忘了一切,盘旋在心中的只是:“松叔叔上哪儿去了呢?”
从松林里来了一声咳嗽,松叔叔!梦莲立起来,飞跑过去。她不敢喊叫,虽然她想狂叫。她一切委屈与恐惧都忘掉,心中有了痛快的热力。她的泪与笑一齐出来,一边抽嗒一边笑的立在郑老人的面前。
“莲姑娘?”松叔叔的惊讶使她张着嘴立定不动。
她越要笑,也就越要哭。她说不出话来。慢慢的那种近乎“歇司蒂利亚”的笑渐次被悲泣压抑下去,大串的热泪淌下来。
“怎么啦?莲姑娘!”老人凑过来。
抽冷子,她尖锐的笑了一声:紧跟着,哭出声来。“怎么啦?”老人恭敬的,怜爱的,扶住她的右臂,注视着她。
她依旧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把泪洒净,可是更不能说话了。她告诉松叔叔什么呢?她自己有那么多的委屈,已经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净的,况且还有松叔叔的事呢!想到松叔 叔的事,她觉得自己的委屈简直值不得一说:她自己到底还是活着,而松叔叔的独子,与新媳妇,都倒在田里呀!她不能不告诉他,但是怎样告诉呢?
“走吧,屋里去!”松叔叔说。
她不动,屋里去不得。一到屋里,他能不问铁柱子吗?有房,有地,有钱,那有什么用呢,假若人是在敌人的脚底下!“什么时候来的?莲姑娘,没有见铁柱子吗?”松叔叔问。她怎么回答呢?她必须回答,即使扯谎也比楞着强。“他在田里干活儿呢,我没惊动他。”
“呕!”老人口中不说,而心中很满意儿子这样辛勤,“媳妇呢?”
“也作活哪!”
“看!那个畜生!我嘱咐了又嘱咐,别叫日本鬼子看见她,他偏带她下地!走吧!屋里去!”
她不能去!天已经黑了,难道“那个畜生”还不应当回来?
“松叔叔!”她无可如何的,狠心的,说:“你敢进一趟城不敢?”
“什么时候了,还进城?”松叔叔看了看天,“你要一定教我去,我就去!”他赶忙改了口气,表示出他对梦莲是绝对服从的。
“松叔叔!”她低声的说:“你要敢去,就赶快跑一趟,告诉石队长赶快准备!”
“准备什么呀?”
“日本人大概已经知道了他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知道!”松叔叔楞了一小会儿:“好!我去!教他赶急逃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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