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大时代的所以为大时代,正如同《神曲》所以为伟大作品:它有天堂,也有地狱;它有神乐,也有血池;它有带翅的天使,也有三头的魔鬼。在这光暗相间,忠邪并存,变化错综的万花洞里,有心胸的要用狮一般的勇气,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边,把火炬投向黑暗处。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时节,我们才算完成了大时代的伟大工作。大时代的意义并不在于敌人炮火的猛烈,我们敢去抵抗,而是在于用我们的鲜血洗净了一切卑污,使复生的中国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
一般的说来,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兽性的。只有在大时代里的英雄,象神灵附体似的因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兽性完全抛开,成为与神相近的人物。有了这样的神人与英雄,我们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诗。
在这种意义之下,先死的必然称“圣”——用个宗教上的名词;因为他的血唤醒了别人对大时代的注意与投入。
易风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平他看见了,从北平他出来了,他决定去干,不再在阴城等待着甚么。干什么?战争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军。假若他考虑一下,他一定会想到什么为国家保存元气,什么大学生应当继续去求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作退避到后方的自解,正如已经厌世,为家人父子设想而不肯决然出家为僧的人一样。他没有考虑这些足以使他馁气的问题。他只觉得敌人必须打退,那么他就去打好了。这很简单,豪爽,而且是根本解决的办法,他看见了侵略,便走上沙场去厮杀。一切顾忌,一切困难,这时候都不在他的心中。他的眼亮起来,胸中象纯青的炉火,没有一点烟,没有一个黑点,空灵而热烈。什么也不想,他已把过去现在及将来完全献给抗战。到了战场便死,或打个十年八载,都好。一念便决定了永生。他不骄傲,也不谦卑,他只是个战士,充实,坦然,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喜悦。
他昂然的上了火车。很奇怪,没人拦阻他,车里的军士显然是因过度的疲劳而呼呼的睡着;可是到底很奇怪,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就象蛙跳到水里那么省事。车没停好久,就又开动,走得很慢。易风没有顾得去想,军车为什么可以这样慢慢的爬行。他没有去想这个,也没有去想任何的事情。他只觉得自己是在车中,而车是往前方去,这就对了,够了。象杀完人去自首一样,明知前面是死亡,而大步走上前去,把扁脑瓢靠在车板上,左右的晃动着,不久他就睡着了,把一切都交给了光明的梦。
在他的车开出不久,厉树人,金山,平牧乾,上了另一列车的一间现在改为装人的货车,十分不体面,绝对不舒服的一间车。在行李,行军床,铁箱等的下面露出些臭烂的稻草,草上染过伤兵们的血与尿;在这些东西的空子里有抱着枪打盹的武士,和浑身是油泥烟灰的火夫,大家的头枕在最不宜于作枕头的物体上,大家的脚伸在最不宜于伸脚的地方。大家都不出声,只有一个青年的壮士把根洋蜡插在铁壶的嘴上,细细的看着一张地图。厉树人们上来,他——那个地图的读者——连头也没抬一抬。借着那点烛光与站台上的灯亮,他们三个看出来,即使他们肯下功夫,精确的测量一番,大概也很难找到坐下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去费那个心,只很留神的把脚放在不至引起咒骂的地方,立着。
他们可是很快活。平牧乾没有受过这种苦,但是一路流亡使她晓得这种苦必须忍受。这点苦要是不能受,她知道她就须咒骂时代的不幸,而至少在心理上变成汉奸。还算好,树人和金山找到了唯一的能有倚靠的地点,让给了她,她可以换着腿立着,不至两腿一齐酸痛。堵西汀的介绍信,是在她手里,因为厉与金不相信自己的仔细而交给了她。她只好拿出这封信看着,以便激起自己的勇敢;车内其余的东西实在使她寒心,即便不马上后悔,看久了也总会觉到无望的。
树人的方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稳稳的立着。他把命运交给了抗战必胜的信仰,抱着那信仰,就不便再为自己想什么了。
金山简直连立也立不稳,可是他东晃西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设法找出一点好玩的事来。一向自负,现在他可一点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圆眼把车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后觉得都好玩,都有一些趣味。这些好玩的东西,人物,将陪伴着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方——那以鲜血浇湿了的大地,以死之争取生存的战场。这时候,他不热烈,也不退缩,只是象为看一部奇书而跑十里路的样子,渴盼着快到那里,看到一切。到那里之后,自然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他不再以为因他来到而一切就顺利起来;在战争的里面,他觉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开了心与眼,认识了渺小的努力才辐成时代的伟大。
车慢慢的开了,他们想不到说话,忘了过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心跳得很快,眼很明,似乎只是那么一股气,一股香热有力的气,充满了他们的心与肢体。这时候,他们已没有了个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鱼,顺流而下,狂喜的翻转着鳍与尾。他们是被支配在一股热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与开朗的圣地。利与害,平安与危险,全不在他们心中。他们没有计较,只有奔赴,把骨头投在火中烧完是最大的喜悦。
抽冷子,那个热心看地图的青年,向树人问了句:“干什么的?”这个青年长着张最阴郁的脸,头上剃得光光的而显不出一点明朗,嘴唇是那么厚,简直使人怀疑他会有把他们张开的力量。他的眉是两丛小的黑林,给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里写一本恐怖的小说,或是去扮演神怪戏剧中一个小魔,绝不适宜于当兵。可是他的确穿着一身军衣,顶脏,顶松懈,胸前那块标志,几乎是象随便从垃圾堆中拾来,而更随便的贴在那里的。
厉树人最初是想笑,然后又觉得就是不笑,而告诉他实话,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青年既那么认真的看地图,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结果,树人极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说:“我到前线去服务。”
似乎很舍不得把眼离开地图,那个青年很慢的把地图放在膝上,然后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忆哪一省有多少人口,与多大面积似的,事实上,他并没背诵这些,而是琢磨树人的话。言语达到他脑中是很慢的事;已经达到,他还须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话语的意思。
“啊!战地服务!”他吟味着,似乎是表示他已听明白,而值得骄傲。又待了一会儿:“没有多大用处!”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树人与这怪青年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想问:“怎样没有?”可是一见树人没言语,他们也就不便出声,而呆呆的看着那个奇异的兵。
树人看出那个青年听话与预备话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决定不发问,而等他自动的陈说,省得多耽误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预备好了一段话,说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声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满盛着水的坛子里似的。他说:
“从政治上看,从军事上看,从人心上看,我们都没有打胜的希望。”说完这句,他赶紧一抬手,似乎唯恐树人发问,而打断他的思路。“你必要问我:为什么你来打仗呢,既然明知无望,没用?很难回答。我是因悲观而来打仗,被敌人的枪弹射死,强似自杀。失恋么?不,永没重看过女人。没饭吃么?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个没有什么光明的社会里活着,纵然不饥不寒,没有女人的缠扰,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较比是痛快的。没有战争与革命的精神么?我看见过自号战士的人,只知道几句标语,而阴恶万分;一千块钱就连他代他的标语一齐收买过来。”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没看着树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眼藏在眉下,厚嘴唇慢而费力的启动。“投军,服务,一概没用。我只为乘这机会结束生活的——或简直应称为生命的烦恼。”他抬头看了树人一眼,仿佛已忘了树人是和他交谈的人。愣了一会儿,又把地图拿起来。“正如洗桂秋一样,”金山向树人点了点头,“所不同者,一个是因悲观而不动一个手指,一个是因悲观去迎着枪弹走。都很可惜!”
树人看了看那个地图的热心读者。知道他不会听见他们的话,笑了笑:“这个人还有希望,等到他上了阵,看见士兵的英勇,他就会开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因半个铜板而起争执。要明白民族的真价值,得到战场去。这个仗必须打,不单为抵抗,也是为改建国家。说到桂秋,他不能与——”树人指了读地图的青年一下,“相比。不动的便是废物。”
“桂枝比她哥哥好,”牧乾把个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轻轻拍着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对女子不客气。
“总好一点,”牧乾用妥协代替争辩。
这种结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财富,身分,她纵使看出婚姻的无望,也不肯这么降格相从;即使桂秋不加干涉,亲友们也会在背后指点她的。战争把人心摇动起来,忙着结婚成为共同的谅解,即使不大合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大时代来临,替桂枝解决了困难。她自己的事高于一切。抓住时代,远不及抓到一个爱人。不错,她可以去服侍曲时人,甚至于去服侍一个伤兵,可是这只是爱的附属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义。假若非服侍伤兵去,时人还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须服侍伤兵去,而事情也很顺利,那自然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说真的,她是正向着这条路子上引导时人,叫他忘记了树人们,忘记了复仇,而逐渐的把她所习惯的生活传授给他。同时,她愿使哥哥桂秋做些可以叫时人满意的事,而这些事是并不难做的,只要出点钱就可以做到。
她叫桂秋马上找老冯来做防空壕。桂秋只笑了笑。在她,她愿使时人看着大家忙碌,感到生活的趣味,而忘了那流血舍身等等可怕之事。在桂秋,经过堵西汀的熏陶,他渐渐知道了实际行动的价值,虽然一时还想不出把自己放到什么地方去。懒散惯了,实际行动的价值,他能用不屑的精神忍受平常小小的压迫;连老冯那样一个木匠,他也宁可扔些金钱,而图个心净。
曲时人不明白桂枝的心意,他老老实实的以为她是可以造就的女子,起码也可以变成牧乾那样,去服务,去尽力。不错,桂枝拉住了他的手。可是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小小的亲密,正象西洋故事里所形容的那种英雄崇拜。在国家危急的时候,女子对于肯为国去牺牲的男儿,当然有一种钦佩鼓励的表示。他自己不是将要听从堵西汀的嘱告而去拚命么?她当然看得出来,也就当然表示一点钦佩。“这算不了什么,”他告诉自己。等他真要执行堵西汀的命令的时候,桂枝还要有更亲密的表示呢,谁知道。对于桂秋的改变态度,他认为更有价值。他心里想,假若桂秋肯干的话,那简直自己可以练起一旅兵来,担任保卫阴城的责任。至于一旅兵怎样练,和有多大武力,他完全不知道。
到了荒凉的小站,车停住了。树人们爬下车来,蹓一蹓腿,站上没有脚行,没有旅客,只有黑黑的天扣着几盏不甚亮的灯。一两个鬼魂似的警察,呆呆的立在灯光下,持着年代久远的破枪。前面还有一列车,车上没有灯光,机车上发着的轻声,列车上一共来没有几个人,睡熟了的自然继续他们的战士梦,那醒了的看站台上连个卖水的也没有,也就不便费事爬下来。
牧乾要哭,这荒凉的小站,忽然使她想起家来。从流亡到现在,她没有这么难受过,看着四外的黑野,她找不到家,也找不到最亲密的朋友,密密的星光下是无限的黑暗。她不后悔到这里来,只是在这黑暗中她感到无可解慰的凄凉。为怕叫同伴们看见她的泪,她独自往前走了些。她忽然想起桂枝,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把泪偷偷的弹去。不,一切都不须再想。她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仿佛有种对她表示亲密的样子了,那么多,那么密,都象闪着一点发笑的光。把自己忘掉吧,做个有用于抗战的好女儿!家乡,前途,谁去管!她在黑影里无聊的,勇敢的,笑了一笑,仿佛是在疯狂与刚毅之间笑了一笑。
没注意前面那列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虽然她已离那列车不甚远了。那个人向她这边走来,她只往里手岔开脚步,有意无意的让开路,省得走个两碰头。
“牧乾!”那个人离她也就有三步远了。
“易风!”她把一切都忘了,好象全凭欣喜主动着,她回过头去叫:“树人!易风在这儿呢!”
象疯了似的,树人和金山跑了过来,不顾得讲什么,大家只是笑,这纯挚的笑,把一切亡国与流浪的苦痛都勾销了,笑出最诚意的联合,笑出民族复兴的信仰。
“你跟我们走!谁想到你就在这个车上呢!”金山把这两句重复了好几遍。
“各走各的路!这两列车决定你我的命运!”易风还是笑着说。“我们不能都去当兵,也不能都去服务,各走各的路,好在都是往一个方向走。时人呢?”
都想起来时人,都回答不出,都相信他必会赶来。“你也去当兵?”那个热心读地图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们旁边。
“我去当兵!”易风并没觉得那个青年不该管闲事,战争把人们都真变成了同胞。
“你还没穿上军衣?”厚嘴唇的青年坦率的质问。“我还没有找到队伍。”易风笑了。
“那,你随我来吧,我有办法!”厚嘴唇青年扯住了新的朋友,或者应更恰当说,去找死的同伴。
曲时人预备好了他的工作。
“我得搬出去,桂秋,谢谢你,你……”他觉得该感谢桂秋的地方太多,反倒无从说起了。
“你上哪儿?”桂秋现在已不那么轻看他的朋友了。
“一时不离开城里。因此也就不能在你这里住下去!”“你太小看我了,时人!”桂秋从来没发过这样的脾气,可是猜到朋友是去拚命,自己没法不挺起胸来,拿出点男子气来,“你怕连累了我,是不是?”
“倒不是,决没那个意思!”时人的脸上红起来,他是不惯于扯谎的。
“你不能走!”桂枝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惊惶的走进来,大概是在门外已偷听了一会儿。“你,你不能走!”
“我还来看你们呢!”时人不知怎好的敷衍她。
“你不能走!”桂枝,当着哥哥,没法子讲别的。
桂秋似乎明白了妹妹的心意,可是想不出说什么来。他的思想不够解决实际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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