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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他又试看步儿问了她许多事,她所喜欢的也正是他所喜欢的,越说似乎越投缘。在最初来到杨家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大家庭必定是很守旧,即使婚姻能够成 功,他也得费许多的事去改造太太,把她改造成个摩登女子。现在,听了丽琳这些话,他知道可以不用费这个事了,她是现成的一个摩登女子,象一朵长在古旧的花 园中的洋花。他几乎要佩服她了。她既是这么个女子,就无怪乎她好象饥不择食似的这么急于交个有博士学位的男朋友,不是她太浪漫,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旧式 的大家庭。这么一想,他以为就是马上她过来和他接吻,也无所不可了。他是入了魔道,可是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点观察的能力,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件最 便宜最合适的事。在她屋中坐了一点多钟,吃了四五块朱鸪绿糖,他仿佛已经承认他与她有了不可分离的关系,由着他的想象把她看成个理想的伴侣,把他最初所看 到的她的缺点都找出相当的理由去原谅。

杨老太太大概是又忽然高了兴,打发个女仆过来请文博士与六姑娘到上屋去打牌。文博士有点为难。伺候老太太是,他以为,这场婚事过程中必须尽到的责 任,他不能推辞。可是,手里是真紧,一块钱也是好的,何况一输就没准儿是多少呢。自然,用小虾米钓大鱼,不能不先赔上几个虾米;怎奈连这几个小虾米都是这 么不易凑到呢!他一定是真动了点心,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

丽琳的眼简直的没离开文博士的脸,连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也看到了。“哟,你怎么了?”

博士晓得须扯个谎:“你看,我……”他叹了口气,“我看你这样的娇生惯养,一大家子人都另眼看待你;我呢,漂流在外,这么些年了,相形之下,有 点,有点感触!”“你就在这儿玩好了,天天来也不要紧,欢迎!咱们陪老太太玩会儿去;输了,我给你垫着,来!”她摸出三张十块钱的票子来,塞在他的口袋 里。

“不!不!”文博士明知这点钱极有用,可是也知道假若接收下,他便再也没个退身步儿,而完全把自己卖出去。“捣什么乱,快来!”她一急,几乎要拉他的手,可是将要碰到了他的,又收了回去。

低着头往外走,心里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她们有钱,不在乎!”

(14)

秋天的济南,山半黄,水深绿,天晴得闪着白光,树叶红得象些大花。温暖,晴燥,痛快,使人兴奋,而又微微的发困。已过重陽,天气还是这么美好。

把对济南的恶感减少了许多,一来是因为天气这样的美好,二来是因为丽琳已成为他的密友。他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了。济南一切可玩的地方,她都领着他逛 到。许多他以为是富人们所该享受的,她都设法儿教他尝一尝。他已经无法闲着,因为她老有主意,而且肯花钱。这样惯了,他反倒有点怕意,假若没有了她,他得 怎样的苦闷无聊呢?这样惯了。他承认了她该花钱,他应白吃白玩,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了。他似乎不愿去再找事谋地位了,眼前的享受与快乐仿佛已经很够了似的。 假若他还有时候想到地位与谋事,那差不多是一种补充,想由自己的能力与金钱把现在的享受更扩大一些,比如组织起极舒服极讲究的小家庭,买上汽车什么的。这 么一想,他就有时候觉得丽琳还差点事,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模样也不顶美,假如他能买上汽车,仿佛和她一块儿坐着就有点不尽如意。可是,他能否买上汽车还是 个问题;不,简直有点梦想。那么,眼前既是吃她喝她,顶好是将就一下吧。谁知道自己的将来一定怎样呢,已到手的便宜似乎不便先扔出去吧?况且,丽琳又是那 么热烈,几乎一天不见着他都不行。见着他以后,她没多少可说可道的,可是几乎要缠在他身上——在他俩第三次会面的时候,她已设法给了他一个吻。她既这样, 他似乎没法往后退,没法再冷淡,只好承认这是恋爱的生活。在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屡屡的要怀疑她,几乎以为她是有点下贱,或是有点什么毛病。可是一见了她, 他便找到很多理由去原谅她,或者没有工夫再思想而只顾了陪着她玩。在和她玩的时候,他不能不偶尔拿出一点热情来,他不能象握着块木头似的去握她的手,也不 能象喝茶时候拿嘴唇碰茶杯似的去吻她。不,他总得把这些作得象个样子。惯了,他没法再否认他的热情,良心上不允许他否认已作过的事。他有点迷糊。一心的想 在这件事上成功,而这里又是有那么多几乎近于不可能的事儿,不敢撒手,又似乎觉得烫得慌,他没了办法。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久,她一定能和他定婚。拒绝是不 可能的,接受又有点别扭。没法不接受,只能这么往下硬淌了。那天,陪着杨老太太打牌,打到了半夜,他觉得非常的疲倦;杨老太太劝他吃口烟试试,他居然吸了 一口。虽然不甚受用这口烟,可是招得大家都对他那么亲热,他不能不觉到一点感激;他是谁?会教大家对他这么伺候着,爱护着。虽然他反对吃烟,可是这到底是 一种阔气的享受;他不想再吃。但是吃一口玩玩总得算领略了高等人的嗜爱与生活。假若这个想法不错,那么他便非要丽琳不可了,她是使他能跳腾上去的跳板。再 说呢,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不少他所不习惯的事:济南来了旧戏的名伶,丽琳便先买好了票而后去约他。他一向轻视旧戏。可是看过几次之后,有丽琳在一旁给他说 明,他也稍微觉出点意思来。丽琳自己很会唱几句,常常用她那小细嗓儿哼唧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反对旧戏也许是一种偏见,这点偏见来自不懂行。这么一怀疑自 己,他对一切向来不甚习惯的事都不敢再开口就批评了,恐怕再露客(切)。富人们的享受不一定都好,可是大小都有些讲究;他得听着看着,别再信口乱说。这不 是投降,而是要虚心的多见多闻,作为一种预备,预备着将来的高等生活。以学问说,他是博士,已到了最高的地步,不用再和任何人讨教;以生活说,他不应当这 样自足自傲。是的,无论怎么说,自己的身分满够娶个最有学问的女子,丽琳不是理想的人物;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至少在这些日子中使他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这 样总得算她一功。天下恐怕没有最理想的事吧?那么,她就是她吧,定婚就定婚吧,没别的办法,没有!

有一天,文博士和丽琳在街上闲逛。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只能用脚尖儿那一点找地,所以她的胳臂紧紧的缠住了他的,免得万一跌下去。街上的人越爱看 她,她似乎越得意,每逢说一个字都把嘴放在他的耳旁,而后探出头去,几乎是嘴对嘴的向他微笑。设法藏着,而到底露出一点那个黑而发光的牙。

唐振华从对面走了来。文博士从老远就看见了她。躲开她吧,不合适;跟她打个招呼吧,也不合适。他不知怎的忽然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又走近了几步,她 也认出来他,并且似乎看出他的不安与难堪来,很巧妙的她奔了马路那边去。文博士拉着丽琳假装看看一家百货店的玻璃窗里摆着的货物,立了一会儿,约摸着振华 已走过去,才又继续的往前走。他心中很乱。振华与丽琳在他心中一起一落,仿佛是上了天秤。振华没有可与丽琳比较的资格,凭哪样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 她,教他开始感觉到丽琳的卑贱。振华的气度与服装好象逼迫着他承认这个。他若是承认了丽琳卑贱,便无法不也承认自己的没出息。振华的形影在他心里,他简直 连呼吸都不畅快了,他堵得慌。

可是,他知道他已不能放下丽琳。那么,他只好去恨恶振华。本来没有什么可恨恶她的理由,但是不这样他就似乎无法再和丽琳亲密。振华的气度与思想教 他惭愧,教他轻看丽琳。他回过头去,把振华的后影指给了丽琳:“那个,唐先生的女儿,别看长得不起眼,劲儿还真不小呢!”他笑起来。本想这么一笑,就能把 刚才那一点难堪都抛除了去,可是笑到半中腰间,自己泄了气,那点笑声僵在了口中,脸上忽然红起来。同时,丽琳把手由他的胳臂上挪下来,两个小黑眼珠里发出 一点很难看的光儿来。他开始真恨振华了。

他不敢责备丽琳的心眼太小,更不愿意向她求情,可是她两三天没有搭理他。他吃不住了劲。为是给自己找一点地步,他认为这是她真爱他的表示,因爱而 妒,妒是不大管情理的。好吧,他是大丈夫,不便和妇女斗气,他得先给她个台阶。经他好说歹说,她才哭了一阵,哭着哭着就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为她已经把他拿下马来。她没有理由跟他闹,她也并不怀疑振华,她只是为抓个机会给他一手儿瞧。她肯陪着他玩,供给他钱花,她也得教 他知道些她的厉害。吻与打两用着,才能训练出个好男人来,她晓得。在闹过这一场之后,她特别的和他亲热,把他仿佛已经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随意的耍弄着。他 也看出这个来,可是一点办法没有,自己为的是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反之,他倒常常往宽处想:自己要个有钱的女子,竟自这么容易的得到,不能不算有点运 气,那么,小小的拌两句嘴,又算得了什么呢!要达目的地便须受行旅的苦处,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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