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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件是为那个新的收购方案,做些疏通。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报批的部门很多,就像厚朴堂上市一样,必须一个一个部门跑,要打通—个—个的关 节。骆驼进京送礼,被夫人退回来的那份,只是其中—个很重要的“关节”。骆驼不甘心,他变换了一种方式,颇费了一些周折,最终也算是勉强打通了。

还有一件,就是为夏小羽活动“金话筒奖”。这件事,是骆驼主动揽下来的。

夏小羽在省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以来,曾得过各种奖项。可她还差—个奖,也是她最想要的金话筒奖。最初,夏小羽也没想让人去北京活动。她的成绩在那儿 摆着,评个金话筒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天有不测风雨,不巧的是,就在金话筒奖将要开评的这段日子里,夏小羽出了一件烦心事。这件事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 直接影响到了她评奖的得分多少……范家福呢,又不便亲自出面化解。万般无奈,夏小羽这才找了骆驼。骆驼满口答应。他对夏小羽说:北京这边,你不用管,交给 我好了。

客观地说,一个女人,有些虚荣,这也是很自然的。夏小羽自从跟了范家福后,心态越来越好,好到了有些膨胀的程度。那一日,夏小羽受到邀请,到一个地 级市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高速公路上,因为赶时间,超速行驶,被电子眼拍下来了。到了收费站口,交管部门的人拦住了她的车,一是要她缴超速罚款,二是 要她缴过路费。本来,市里那边给夏小羽说过,不用缴过路费,由地方负担。可接待方没把事情办好,头一天交代过的事,因为收费站是两班倒,到了换班交接时, 上一班的带班人忘了交代给下一班了。按说,这事对夏小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过去,四十五块钱,交了也就交了。可她的司机近来“牛”惯了,气不忿,下 来与收费站的人大吵,推推搡搡的,最后竟打起来了。据说,夏小羽本人并未参与打骂,她自始至终在车上坐着,既没下车,也没有说一句话。可鬼使神差地,她打 了一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招来了一群人。当地的市长、市公安局长、交通局长匆匆赶来,当众给她赔礼道歉。当市长亲自拉开车门给她道歉时,夏小羽也没有说什 么过分的话。后来就由警车开道,一路绿灯,送到了市里。

这件事,对夏小羽来说,面子是有了,可传出去,影响极坏。收费站的人不干了,他们一个个愤愤不平,说这也太欺负人了!不缴罚款,还打伤人……要都这 样,我们还怎么工作?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话越说越多,群情激愤,煽起了一股情绪。他们都在电视画面上看到过夏小羽,就嚷嚷着要给她“曝光”!要是省里 不行,就去北京……客观地说,这年头,给人“曝光”,也是要托关系的。一个收费站,儿十号人,全都动员起来去托关系,这就可怕了。本来是“维权”,后来竟 演变成了一场“斗争”……世界很大,也很小,他们七拐八拐托来托去,托到了一个身在京城的报社记者头上。大概这个笔名为“宋剑”的年轻人也是想打抱不平, 于是,他下来采访,给报纸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行霸王路一无理狂砸收费站》。等夏小羽得到消息的时候,i审都过了,马上就要见报了。

夏小羽一下子慌了。这事也赶巧了,正是要评“金话筒奖”的关键时刻,那篇文章登出来,夏小羽就别想要“金话筒奖”了。另外,这件事一旦传开,还会牵 涉到范家福范副省长。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夏小羽找了骆驼后,心里一直悬着,她一天给骆驼打一次电话,不停地催问结果。骆驼每次都大包 大揽,说:放心,没有摆不平的。

做这两件事,骆驼并没让我参与。那几天,他带着小乔四下活动,总是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又要研究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小乔呢,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 我唠叨一番。她主要是对夏小羽不满,也捎带着对骆驼不满。她觉得,同是女人,一个是在天上,一个是在地下,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可我知道,骆驼无论做什么,一旦动起来,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势,做得很彻底,就像他常说的:必是拿下!

在这里,我要特意提醒你,千万不要轻易去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万万伤不得。他会记你一辈子的。

据小乔透露,骆驼一开始找的就是这个笔名为“宋剑”的宋保平。在骆驼眼里,宋保平不过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记者,他能有多大能耐?骆驼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也常被一些记者包围着。那些记者一个个嘴里甜甜地叫着:骆董事长……所以,骆驼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骆驼跟宋保平第一次见面,约在一个饭馆里。这个饭馆叫晋阳饭庄,主营面食,在北京只能算是中档餐馆。骆驼在饭馆里要了—个包间,托人请宋保平吃饭。 当时在座的,除了小乔,还有两位京城的文化人,也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他们都曾被骆驼聘做顾问)。宋保平是北师大毕业的,对两位文化人十分客气,执弟子礼, 一句一个“老师”地叫着。而这两位,身在京城,桃李满天下,自然不把宋保平当回事,一口一个“小宋”,提溜着让他一次次给骆驼敬酒……这就使骆驼产生了一 些错觉。

所以,待酒过三巡,骆驼说:老弟,回过老家么?

宋保平说:回。每年都回。

接下去,借着酒劲,骆驼就用教训的口气说:那以后呢,不打算回家了?

宋保平怔了一下,没说什么。他知道,这里所说的“家”,指的是籍贯,是平原上的家乡。

骆驼又说:民间有句俗话,叫上天言好事,你听说过么?

宋保平愣愣地,想反驳,却忍下了。

骆驼再一次用教训的口气说:老弟呀,什么都可以忘,家乡不能忘。你说是不是?

这时候,宋保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可当着两位师长的面,他还是忍住了,装着聆听教诲的样子,点点头,这笑就有些勉强了。

往下,骆驼又逼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吧?

宋保平只好说:是。

骆驼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喝一杯!说着,骆驼端起酒,一饮而尽。而后他亮了亮杯底,又说:老弟,有篇稿子,我听说是你写的?

宋保平说:是,是我写的。

骆驼说:撤了吧,不就那点儿事么。影响不好。

两位文化人不明原因,也在一旁撺掇,说对家乡,还是要厚道些。小宋,你得撤,一定要撤。

此时此刻,当着两位师长,宋保平也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骆董事长,原来是这事呀。你怎么不早说?抱歉,晚了,三审都过了,已经发稿了。

骆驼—怔,说:晚了?

宋保平说:晚了,怕是都送(印刷)厂了。

骆驼闷了一会儿,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往下,酒喝得就有些不太顺畅了……待小乔把两位教授送走后,骆驼带着八分醉意,单独把宋保平留下来,而后单刀直入,说:老弟,你是不是缺钱花了?

宋保平说:啥意思?

骆驼沉着脸说:我知道,文章还没有发呢。你说个数吧。

仗着几分酒胆,宋保平也出言不逊,说: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

骆驼说:是。你要多少?

宋保平说:我写的都是事实。

骆驼拍案而起:屁话!人家夏老师招你惹你了?人家参与了么?凭什么臭人家?你不就是个小记者么?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你撤不撤?

宋保平毕竟年轻气盛,他已憋了一肚子火,也忽地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就不撤。

骆驼伸手一指:你是收人家礼了吧?我现在就找你领导去。滚蛋!

小乔说,宋保平离开饭馆的时候,两眼噙着泪。

此后,骆驼带着小乔四下做工作,通过层层关系,直接找到了报社的主管领导,大约是花了不少钱。到了最后,那家报纸终于答应撤稿了。 据说,报社决定撤稿之后,宋保平站在总编的办公室里,一个大小伙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了。家乡的那个收费站,四十多号人,翘首以待,正等着见报呢。他一个记 者,又身在京城,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可到了,可谓颜面尽失,真是无脸再见“江东父老”了!那一刻,当他擦干泪之后,他恨骆驼恨到了极点。

由于骆驼的奔波,那年秋天,夏小羽终于得到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金话筒奖”。到了冬天,夏小羽又凭着这个奖,荣升为省电视台的副台长。这对骆驼来说,是又摆平了一件事,可就此也埋下了伏笔。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跟骆驼好好谈一谈,可骆驼一直不给我机会。也许,骆驼一口气摆平了两件棘手的事情,使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到了后来,我们见一面都很难,他太忙了。

临离开北京的那天晚上,分手时,我明确地告诉骆驼,我要辞去顾问的职务,不再领一分钱的工资,彻底脱离双峰公司。骆驼冷冷地说:可以。

而后,他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兄弟,你不要后悔。

两年后,在春天的一个日子里,我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这个电话很陌生,电话号码以“15”起头,最后是“888888”,一共六个“发”!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躲在一个地方,潜心读书,很少与外界联系,这个号码又是如此陌生。心想,谁呀?

可没等我接,电话就掐断了……过了一刻钟,电话又打过来了。我拿起手机,“喂”了一声,只听电话里,声音哑哑的:听出来了么?我说:听出来了。我这 才知道,骆驼的手机号码换成了六个“8”了……骆驼在电话里说:兄弟,你还好么?我心里一热,说:还好。你呢?骆驼说:还行吧。还行。骆驼在电话里吭吭了 两声,说:怎么样?抽时间,哥俩儿见个面?我说:桃花开了?想起结义兄弟了?在电话里,骆驼沉默着。我知道,骆驼是爱面子的人,他说见个面,就一定是很想 见我。我接着说:好啊。你是忙人,时间你定。可是,往下,骆驼却说:我还在路上……回头吧,回头再说。

骆驼在电话里迟迟疑疑的,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我眼前浮现出他甩着袖子走路的样子,他那么自信的一个人,可以摆平一切事情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再说,据报纸上的报道,骆驼最近又刚刚收购了一家证券公司,现在,他的身价已超过二百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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