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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地下的新村,地上的主(5)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 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 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要上 头批的,可老曹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 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是“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拽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 “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 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能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 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 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 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 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 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 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吗?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 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 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而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 是一摊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 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 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灵!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吗?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

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吗?”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 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 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到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大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布袋,你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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