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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水生当年买回家的那盆花,玉生后来问清了,叫做一品红。一品红可以扦插,玉生手头恰好有一本花木园艺的旧书,照着书上的办法试了试,居然成活不少。沿着屋子种下去,非常好看,玉生心情也好。有时她会摘下叶子,用水煎了喝,调养自己的病。水生自此又买了仙人球、文竹、太阳花等等,玉生脾气也怪,独喜欢一品红,且讨厌鸡冠花。某一天水生扛了锄头,干脆把屋子前面的鸡冠花全都铲除了。
  水生对玉生说:“不要考虑生孩子了,我们去领养一个吧。”
  玉生说:“我身体不好,本来不想有孩子了。有时想想,我大概会死在你前面。死得早的话,你可以再娶一个,死得不太早呢,就要劳烦你照顾我。总之我是要死在你前面的,没有人照顾你到老。我想了想,水生命苦,就去领养一个小孩吧,不管男女,将来能照顾你到老死的。”
  水生说:“虽然如此,小孩长大了不见得就留得住的。我们不要说死的事情,考虑活着的时候吧。”
  玉生说:“你想到哪里去领一个小孩呢?”
  水生说:“乡下堂哥土根,大前年来过的,他家里有一堆小孩,养不活那么多,他愿意过继给我一个。”
  玉生说:“也好,都是陈家的。但土根我记得他三个小孩都很大了,怕养不熟。”
  水生说:“现在他已经有五个小孩了。”
  玉生说:“哎哟,乡下人真能生养啊。”
  水生说:“是啊,穷归穷,生起小孩真是卖力。”
  玉生说:“什么时候去乡下?”
  水生说:“不用,土根已经把小孩抱到城里来了,明天就可以给你看。”
  玉生说:“水生,只要你同意收养,我一定好好养大他。”
  第二天土根出现在水生家门口,抱着小孩,用黑乎乎的小棉被兜住头脸,扛在肩头。小孩一直在睡。土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丧着脸。水生陪着他过来,站定在家门口,也不敢进去。土根说:“水生,我穷啊,我以前穷得没鞋子,都不曾卖儿卖女。”
  水生不耐烦地说:“这哪是卖儿卖女呢?”
  土根说:“说起来,总归是我不要她了。我小的时候闹饥荒,我爸爸只剩下一点吃的了,我还有个弟弟。我爸爸跟我妈妈商量说,总归两个小孩要扔掉一个,一个死了,总比两个都死的好。我偷听见了,就天天缠着我爸爸,让他不要扔掉我,每分钟都叨咕:‘你不要扔掉我哎,爸爸。’”
  水生说:“后来呢?”
  土根说:“当然是扔掉了我弟弟啊,不然我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可怜我弟弟,那时还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场,也缠不住我爸爸啊。扔小孩是罪孽啊。”
  水生说:“没把你弟弟煮来吃了都不错了。”
  土根说:“你不要污蔑我们乡下人,就算全家饿死,也不能吃我弟弟,最多是扔掉。扔掉也罪过啊,像我这样,罪过啊。”
  水生说:“你说到哪里去了?现在哪是扔掉呢,我们家的条件比你家好多了。但是……”
  土根说:“所以我一想到这里又笑了,你是城里户口,我的小孩有一个变成城里人了。”
  水生说:“过继给我,就是我的小孩了。土根你太烦人了,你先过了玉生这一关吧。”
  玉生听到外面动静,起身开了门,见土根和水生站着,忙招呼他们进来,并找杯子倒茶。土根和水生两个却蹭在门口发抖。玉生说:“怎么了?门口风大,不要冻着孩子。”水生硬着头皮进来,把门掩上,土根仍是蹭在外面。
  水生拉玉生坐下,咽了一下唾沫说:“事情是这样的……”
  玉生说:“土根变卦了?”
  水生说:“土根没变卦。土根的情况是,从老大到老三的年纪都太大了,不适合收养。”
  玉生说:“这个我知道,老四和老五。”
  水生说:“从老大到老四,都是女儿,只有老五是个儿子,刚生下来。土根虽然穷,断不肯把儿子给我的。他们家上一代已经扔掉过一个儿子了,说是有报应的,土根的爸爸妈妈都是暴毙的。”
  玉生说:“说得吓死我了。我不必要儿子的,女儿也很好。”
  水生说:“所以只能是老四,但这个老四,土根抱到城里来,其实是为了给她治病……”
  玉生明白了,说:“生的什么病?伤风感冒,或是胎里病?如果是个白痴,那我不要的。”
  土根在门外说:“不是白痴!”
  玉生焦躁起来,隔着门大声问:“到底是什么?”
  水生说:“我也刚知道,是个豁嘴,就是兔唇。一岁半了。”
  玉生觉得嘴里发苦,很想像乡下女人一样坐在地上大哭一场,但眼眶干涩,只是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三个人都愣了一会儿。土根说:“玉生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先走了。”
  玉生骂道:“我贴你一百块钱,要老五。”
  土根说:“就是贴一千一万,再加两头牛,我也不能,我老婆会上吊的。”
  水生知道玉生是说气话,忙拍她后心安慰。玉生喝了口水,稍稍缓过来了,才说:“让我先看看这个小孩。”土根仍不肯进来,玉生把杯子顿在桌上,水都溅了出来,走过去拉开门。小孩仍在睡觉。
  土根把小孩交到玉生怀里,小孩的头靠在玉生肩膀上,并没有醒来。玉生低声说:“你给她吃安眠药了?”
  土根说:“没有,她就是爱睡。”
  玉生抱着小孩,轻轻摇晃,但并没有揭开棉被看。土根等了很久,玉生还是不动手,只是侧过头,仿佛在聆听某种细微的声音。土根轻轻伸手,把棉被揭开一点,露出小孩的脸,正靠在玉生肩头。水生在玉生背后看到了,倒吸一口冷气。玉生说:“样子吓人吗?”
  水生说:“还好,动个手术就没事了。”
  玉生说:“眼睛眉毛呢?”
  水生说:“都不缺。”
  玉生说:“好看吗?”
  水生说:“还好。”
  玉生说:“我不看了,你做主吧。”
  水生走过去,摸了摸玉生的头发,又摸了摸小孩的头发,然后从抽屉里数了二十块钱,给到土根手里。
  土根说:“我要走了,天黑赶不上船了。我以后能来看她吗?”
  玉生没抬头,说:“不可以。”
  土根说:“我也想看看她治好病以后的样子。”
  玉生说:“给你看照片吧。”
  土根说:“好吧,我罪过啊……”
  玉生说:“你烦死了,过年来看她吧。记得带点鸡蛋。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伯伯了。”又问:“你老婆同意了吗?不要我领走了,她过两天又来讨还,我不答应的。”
  土根说:“我老婆早就不想要她了。她娘家扔小孩是村里出名的,她有个姐姐出生时候黄疸有点高就被扔掉了。”
  玉生说:“该死。”
  土根要回去了。水生觉得过意不去,送了几步,土根擤了一把鼻涕,把他推回去。水生说:“二十块你不要嫌少。”土根说:“二十块是车马费。我真要卖小孩的话,二十块当然不够,但如果是个豁嘴的小孩,倒贴二十你都不一定要呢。这笔账不要算啦。”土根拍拍水生的肩膀,连擤了好几把鼻涕,弄得自己眼眶通红,转身顶着大风走了。
  这一天晚上,玉生和水生把小孩放在床上。小孩先是哭,玉生哄了几下,喂了点粥,小孩睡了过去。屋子里很静,一盏八瓦灯头挂在饭桌上方,昏黄黯淡,仿佛还是和从前那些年一样,但他们心里知道,这间屋子里从此多了一个小孩。小孩会哭会闹,会说会跑,会长大。玉生叹了口气,和水生商量了一下报户口的事,又说哪家医院比较适合做手术。水生说:“要给她起个名字。”
  玉生说:“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水生说:“不知道,没问。乡下人的名字不会好听的。”
  玉生说:“我想,你名字里有个‘生’,我名字里也有个‘生’,干脆让她名字里也有个‘生’吧。”
  水生说:“那听起来像差了辈分。”
  玉生说:“不管它。”
  水生想了想说:“叫她谋生吧,谋就是很有智慧的意思。不要像我这样一根筋地活下去。”
  玉生说:“难听死了,谋生,像讨饭的。”
  水生说:“那你想想。”
  玉生想了想说:“叫复生吧。死而复生。”
  水生说:“复生挺好的,你就不要说死不死的了。”
  玉生轻唤:“复生,复生。”
  复生没有醒,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玉生的手背上。
  一年之后,复生的嘴上只剩下一道红色的疤,医生说,长大以后疤会越来越浅,变成白颜色,男孩留点胡子,女孩搽粉,就看不到了。复生喜欢坐在门槛上,抱着一个旧娃娃,看玉生在远处的石棉瓦棚下面做饭。复生喜欢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玉生回答:“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复生说:“妈妈,你再说一遍。”玉生说:“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呀。”复生说:“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玉生说:“已经说了三遍啦,你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复生说:“我很开心。”
  水生问:“复生,复生,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复生说:“记得。”
  水生说:“你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复生说:“观音菩萨送来的。”
  水生说:“你记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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