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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当年情

  你从前头发
  比太阳更黑暗
  锯木人带走你
  烧草人带走你
  试药人带走你
  你飞过苍山
  我怎么还在这井中
  等着你
  带来少年的豌豆
  1
  方屠户那年二十岁,屠户是他的绰号,其实他从来没碰过活猪,连鸡都懒得杀一个。他是红旗桥国营肉店的营业员,长得手短脚短,在紧张年仍然膘满肉厚,一身黑毛从鬓角到脚趾,确实很符合人们对于刽子手的想象。
  蔷薇街在城西,靠近护城河,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资本家、地主、反革命一概没有,知识分子也很少,街上一向太平。照他们的说法,即使是日本鬼子进城,也没有波及此地,阻击战是在城南打的,河里死了两百多个人。四九年,部队从城北过来,一个枪子儿都没打,就把戴城解放了。一百年来,这里虽然脏乱差,却是块福地。直到一九六七年,保派在东边的解放路上架起了街垒。
  在蔷薇街上,屠户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也是隔壁邻居。当时我爸爸是国营光明照相馆的职工,还没认识我妈。故事必须从方屠户说起。
  我妈妈叫李苏华,一九六六年,她还住在红旗桥下面,每天早上在菜市场里兜一圈,然后去轴承厂上班。她不常去肉铺,那年头的猪肉凭票供应,日子已经比紧张年好过多了。有一天她的竹篮里忽然多了半个猪心,回头一看,屠户满脸通红地站在眼前,一头乱发和乌七八糟的胡子也挡不住他的羞涩。李苏华伸手替他赶了赶尾随而来的苍蝇,问道:“小方你干什么?”
  屠户鬼鬼祟祟地笑着跑掉了。有人说他大概是喜欢上李苏华了,这份礼物就是证明,猪心,虽然只有半个。第二天屠户又塞上半个猪心,和原来半个恰好凑成一个整心。李苏华想,一份礼物分两次送,到底算怎么回事。等着屠户拼出一口整猪来。屠户开口了:“我想认识一下李红霞同志。”
  那是李苏华的妹妹,我的小姨,当时她是第八中学的红卫兵小将。李苏华长了一双丹凤眼,很是温柔可人,李红霞则是年画里的杏眼,直瞪瞪的配上两把匕首一样的眉毛,足可以去镇压一切反革命。她们的长相,一个随我外公,一个随我外婆。以当时的风气,李红霞更受欢迎,也够威风,可以演李铁梅之类的。屠户就喜欢这样的。
  李苏华说:“李红霞去串联了,现在在北京呢。”口气有点骄傲。屠户哦了一声,很失落地想那两爿猪心送得有点多了,其实一爿就可以了。
  一九六六是个火热的年份,伟大领袖发出一声号召,八月里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一个疯狂的暑假从首都辐射到全国,随即又像浪潮一样涌向这颗心脏。我的红霞小姨就在人群中,她年方十八,北上首都,南下瑞金,东征黄浦江,西跨大渡河,坐着免费火车把祖国山河看了个饱。明星一样的气概,绝非卖肉的可以比拟。屠户在她面前一直很自卑,必须得再过上几年,他掌管着整个肉摊,才能恢复自信,可惜那时红霞小姨已经去云南割橡胶了。
  这么说吧,事情很简单,方屠户想和红霞小姨谈朋友,他未免太年轻了,又没什么文化,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看不上他。半个月以后,李家姐妹在肉铺里谈论着北京的大好形势,谁谁谁和伟大领袖距离只有十米,以至于都不舍得洗衣服,谁谁谁因为激动而当场晕厥。李红霞一边瞄着方屠户,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那是北京前门著名的大北照相馆的作品,她和几个战友英姿飒爽地站在广场上,背后就是天安门城楼,阳光劈头而下,帽檐的阴影差不多遮住了眼睛。即便如此,也没能让红霞小姨的杏眼减色半分,相反更飒爽了。屠户看得快要吐血,一刀下去,把个猪头劈成了两爿,砧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李苏华说:“真好看,我也要去拍一张,穿军装的。”
  屠户凑过来说:“我介绍你们去光明照相馆吧,我有个邻居在里面上班。”红霞小姨这才正眼看了屠户,其实她以前买肉的时候,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他,但那时她还不是红卫兵,她的杏眼看上去也更像是饿出来的。
  “他叫顾大宏,长得很资产阶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屠户继续介绍。
  我爸爸顾大宏,他是解放路沿线所有小巷里的头号美男子,带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鼻梁坚挺,下巴俊朗,眼神迷离。直到八十年代,人们形容他的长相,说他像阿兰·德龙,这算是找到了喻体。六十年代人们什么都不太好说,只能暗暗喜欢,人们由此得出结论说杂种就是好看。戴城离哈尔滨很远,有个专用名词叫“二毛子”,他们都不太知道。
  在光明照相馆前面,那是戴城最热闹的街口,秋天的阳光像是给已去夏天洗了个凉水澡,到处都是焦糊味。情况非常糟糕,有一伙人正堆起老字号商店的各种牌匾,木料很好,极为耐烧。顾大宏站在店门口看到火焰对面的人,被热气蒸腾得歪歪曲曲的。有人骑着三轮车,运来一架风琴,是教堂里的。人们很开心,浇了点煤油,忽的一声就把风琴点着了。它呜哩呜啦自行弹奏起来。
  顾大宏有一种忧郁的眼神,这和他灰色的瞳孔有关,在浓烟滚滚的下风处,眼角还沾着一丝泪光。那时他以为光明照相馆也会保不住,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但是没有,人们络绎不绝地跑进来照相,革命时代的表演欲必须得到充分的展示,生意好得让人害怕。这条街口上每天都有大量的革命小将押着人前来批斗,群众也像一锅逐渐烧开的水,加入其中。第八中学的校长被打成了残废,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和尚尼姑全都给拉到了街上。顾大宏的师父,一级摄影师张道轩也被抓走了。他感到很迷惘,那时他还不能掌镜,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柜台前面写单子,或者给黑白照片上的人嘴涂上一抹鲜红色。
  李苏华和红霞小姨来到了街口,都穿了军装。李苏华的腰际扎了一根武装带,那是红霞小姨借给她的,成色很旧。顾大宏瞥了一眼,觉得新军装配这么一根皮带有点不搭调。他要是知道这根武装带曾经揍过八中校长、校长的老婆、教导主任、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儿子,他要是知道上面的暗斑其实是上述人等的血迹,大概就不会那么矫情了。阳光和火光勾勒出他的英俊,虽然年轻但已颇具内涵的眉头微微皱着。李家姐妹也注意到了他,但并未将他和“长得很资产阶级的顾大宏”联系起来,她们只觉得这个人怪怪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厌倦。其实他只是对那根武装带有点意见。
  李红霞进了照相馆,先问:“顾大宏在哪儿?”柜台上的职工以为是张道轩牵连到了顾大宏,招来了红卫兵,便随口应付:“顾大宏出去啦。”说完就溜了。于是她们坐下,排队等拍照。过了一会儿,顾大宏回到照相馆,进去画了一会儿口红,又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很文静,嘴角牵着很少一点点笑容。她们坐在那儿仰头看着他,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不过这时已轮到她们拍照了。
  顾大宏继续站在门口,八中的小将来了。八中是重灾区,这次牵来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对着烧成焦炭的风琴大哭起来。人太多了,顾大宏想撤回去,忽然脚面上被人踩了一下,一条人影嗖地从照相馆蹿了出去,是我的红霞小姨,她已经拍好了照片,此时看见了革命同志,不免热血沸腾冲了上去。顾大宏痛得叫了一声,小姨在扑向革命浪潮的瞬间还来得及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犹如照相机的快门,把顾大宏凛了一下,觉得自己已被摄入了某一张底片中,而冲出来的照片却不知何时才能归还给他。
  按照历史记载,红卫兵运动首先是由高中生发动的,这些人比高校红卫兵更为赤诚狂热,斗争水平虽不是很高,打人却足够狠,而且遍布全国,连戴城这种小城市都能找出成百上千。这不能不说是伟大领袖的英明睿智。顾大宏看到很多人抽出腰里的武装带,像一种叫做腰里剑的兵器,很快就把音乐老师的花白头发打成了暗红色,她伏倒在地,哭声淹没在一片吵闹中。
  李苏华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红霞小姨,人潮涌向照相馆的台阶,试图站在高处看清漩涡中心的情景。情急之中,她扶了一把,找到一块礁石。我爸爸柔弱的脊梁被后面的人顶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那天下班,顾大宏骑着自行车去白柳巷的张道轩家。白柳巷就在蔷薇街附近,一九六六年,人们在张师傅家里抄出了一个封资修博览会,那是数量上百张的照片,四十年代上海滩的明星、军官、阔太太、戏子、买办、洋人、舞女。最要命的是几张来自美军官兵手里的丽泰·海华丝的裸照,张师傅珍藏在抽屉里,每到夜深人静就拿出来看看,过个小瘾,结果成了最大的罪证,看得八中小将血脉贲张。第一轮抄家之后,张师傅家里已经全完了,照相机、收音机、自行车、西装、皮鞋、钞票,什么都没了,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料第二轮第三轮的袭击接踵而来,各个中学的红卫兵都要他把裸照交出来。张师傅哪有那么多裸照?被人扒光了,仅穿一条短裤绑在电线杆上,并告知:不交出裸照,你就别想穿上衣服。
  “我已经完了,你要好好的。”张师傅讲一口上海话,他坐在床架子上,手抖得就像发电报一样。顾大宏说,家里放点值钱东西也就算了,别家也有金条和古董,红卫兵高高兴兴地拿走了,可是您吃饱了撑的还往家里藏照片,既危险又不值钱,实在是得不偿失。张师傅说:“我就是吃这碗饭的,老照片都是有历史的,以前图书馆还来找我借照片做资料呢。”顾大宏说:“黄色照片也是历史?”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馒头给张师傅吃。张师傅边吃边抖。顾大宏心想,就凭这样也完了,拍出来的照片肯定都是废片。
  张师傅曾经是很风光的,戴城摄影界的名流,直到一九五五年,他还穿着西装皮鞋出入于舞厅,会跳伦巴,会玩斯诺克,家里有电唱机(六一年卖掉换了口粮),这些都是从上海带下来的。顾大宏是赤贫出身,运气好,跟上了这么一位师父,他本人身上的忧郁气质,除了娘胎里自带以外,就数张师傅给他发扬光大了。那不但是他技术上的师父,还是精神上的师父。张师傅曾经对顾大宏说过:“国民党的正规军,都是军容整肃,雄赳赳气昂昂。”又说:“胡蝶,白光,阮玲玉,那才是电影明星。哪像某某女演员,一张大饼脸,就适合演个烈士。”这都是惊世骇俗之言,要是传出去,那就是现行反革命,可以立即执行枪毙而不必再揍他了。
  张师傅曾经有过一任太太,穿着旗袍和他一起来到戴城,也会跳舞,疑似舞女出身,六一年连饿带病的去世了,从此张师傅过上老鳏夫的生活。过去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打发日子的,现在知道了,裸照。如果不是张师傅亲口告诉顾大宏,恐怕没人知道那女人是丽泰·海华丝,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反法西斯的英雄,美军飞行员开着画有她裸体的飞机在太平洋上和神风敢死队性命相搏。张师傅说完这些,听到外面一阵啰唣,不由手脚抽搐,叹道:“又来了。”
  那正是八中红卫兵以及我的红霞小姨,后面跟着李苏华。顾大宏站起来想溜,被一伙人堵在屋子里,他实在是太醒目了,红卫兵的皮带雨点似的抽过来。顾大宏大喊起来:“我是革命群众!”红卫兵说:“你是来要黄色照片的吧?”顾大宏心想,这些红卫兵真是要命,精力无限,上午砸,中午烧,下午斗,这会儿天快黑了他们还来抄家。当时他不知道,各个中学的红卫兵自成体系,张师傅固然把裸照都交给了八中小将,但其他中学的还在往他家里跑,传说他家里的裸照不止这么多,打一顿,他就交一张,这还了得?那年头搞一张裸照比搞金子还难,更何况,八中小将拿到那批裸照之后,裸照就消失了,不知道被谁顺走了,为了革命他们必须再找张师傅要一套裸照。
  顾大宏被揪到了院子里。张师傅大哭:“我没有照片了!你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有个头头说:“听说你给二中和四中发了不少黄色照片,你再给我们一些。”张师傅还没说话,皮带已经下来了。有人揪着顾大宏问:“你是他什么人?”顾大宏没敢说自己是他徒弟,只说:“我是光明照相馆的,我来了解情况。”红卫兵说:“工作证呢?”顾大宏说没带,头上挨了一巴掌,马上按住了要打。
  “我认识他,他是光明照相馆的。”
  是李苏华救了他。李苏华作为红卫兵骨干的姐姐,本人又是革命群众,穿着军装,扎着杀器似的武装带,说话很有分量。红霞小姨适时地添了一句:“赶紧滚蛋,不许再来。”顾大宏捂着左脸蹲地上,并不滚。红卫兵头头举起皮带,红霞小姨忙踹了顾大宏一脚,大骂道:“滚!”这时方屠户来了,屠户看见李红霞就笑,说:“你们拍照了吗?”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下,和顾大宏一起滚了出去。红霞小姨心中叹息,这家伙长得不错,可惜是个戆卵。等到顾大宏骑着自行车,驮着方屠户离开,她又暗骂:戆卵还挺有钱的,居然骑自行车。
  过了几天,李苏华去照相馆拿照片,张师傅在自己家里吊死了。那天正是顾大宏站在柜台里,她接过照片,和顾大宏对视了一眼,笑了笑,顾某人哭丧着脸,也笑了笑。这时,光明照相馆的吴师傅从外面冲进来,说:“张道轩畏罪自杀了。”众人皆愣住,吴师傅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流氓张道轩!”众人一起呼应,顾客们不知道张道轩是谁,也跟着喊了一通。顾大宏心想,老吴还欠着张师傅三十块钱没还呢。
  吴师傅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顾大宏,刚才你为什么不喊?张道轩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反革命流氓犯,你是什么立场?”顾大宏看了看吴师傅,又看了看李苏华,只得举起右手,孤零零地喊道:“打倒张道轩,打倒张道轩。”觉得嗓子里有痰,掩着嘴巴咳嗽了一声,再补了一句:“打倒张道轩。”
  2
  下一个夏天来临时,顾大宏请李苏华吃了二十多顿小馄饨,拍了三次照片,看了五场电影。而墙壁的另一边,屠户已经停止向李家提供猪心,屠户觉得自己很背,这个便宜让顾大宏给占去了,而且他根本不带屠户玩,屠户无法通过李苏华而进一步接近红霞小姨。这是一种非常资产阶级的自私。
  城里很热闹,先是吵吵嚷嚷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向体育场,在那儿搞辩论。辩得不过瘾了,一拳揍过去,把人从台上打下来,于是两派人对殴起来,武器从砖头木棍迅速升级为大刀长矛。打成这样,双方都不愿意在体育场摆擂台了,直接在街面上开战,涌现了一大批民间军事家和战斗英雄。两大派系简称为“保”和“战”,保派以基层干部为主,算是群众中的精英,战派都是普通工人、学徒、苦力,月薪不超过四十块的。开打以后,战派人数占优,一夜之间,保派全都逃到了城西,在解放路上拦起街垒,举着明晃晃的大刀长矛,要作背水一战。他们的身后就是蔷薇街。
  起初,顾大宏还穿过封锁线去上班,一天下午,蔷薇街上徐德的儿子出去买烧饼被个试枪的笨蛋走火打中了后背,当场就死了,往后的日子所有人都缩在家里,好像过年一样。顾大宏的日子过得很逍遥。我爷爷顾长根,我姑姑顾艾兰,他们全都是保派骨干,刚打起来的时候就撤到城外去了。
  那时方屠户已经是战派一员,跑到城里,参加了一个叫“尖刀营”的组织,里面全是杀猪卖肉的。论起刀法,屠户可以一刀劈开个猪头,至于他是不是能劈开人头,上面决定考验一下。为了解放屠户的家乡蔷薇街,尖刀营向保派街垒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冲锋,不料遭到了强大的火力阻击,打死了两个卖肉的,一个杀鱼的。屠户吓得屁滚尿流,冲锋时他留了一手,跑在了倒数第二个,逃回来的时候是靠爬的。第二天,三具尸体摆在大会堂展览,屠户被请去,声泪俱下控诉保派杀害革命群众。夜里屠户从大会堂出来找地方睡觉,人都走没了,会堂一带阴森森的,忽然听见有人在黑暗处嘲笑他:“就你们这几个杀猪的也想打过解放路?”
  方屠户回头望去,红霞小姨背着一杆步枪从暗处闪出来,身穿军装,高挽衣袖,脸上沾着几道油污。她的手抄在口袋里,里面全是子弹,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叮当的声音,仿佛是阔佬在炫耀着银元。这种姿势,白天看来很帅气,晚上则显得有点邪恶。屠户想起自己的大号剁骨刀早就丢在阵地前面了,不由得又自卑起来。
  “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开枪,以前都是用大刀的。”屠户说。
  “早就开枪了,是我们先开的枪。”红霞小姨继续抖着子弹,“不过你刚才的控诉很好,我们要让群众知道,是保派先开的枪。这三个人没白死,你要是死了也不会白死。”
  屠户听了哆嗦了一下。屠户很年轻,根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甚至连上海都没去过。他初中没念完就在肉店上班,活到二十出头,只认识肋排和蹄磅。红霞小姨一直记得,红旗桥肉店的中午,师傅躺在竹榻上睡觉,发出巨大的鼾声,屠户光膀子坐小凳上给师傅扇扇子,赶苍蝇。有时他也睡着了,师傅就伸出脚,用两根脚趾在他肥嘟嘟的身上拧一下。这场面有多可笑,她亲眼看着他从一身小膘长大成现在的样子,浑身黑毛,家猪变野猪,可是灵魂深处仍然是个蜷缩在砧板下面的小学徒。
  那晚上屠户在食堂里吃饱了,只是没地方睡觉,蔷薇街是保派的地盘,回不去。由于屠户本人在大会堂的声泪俱下,他已经成为战派名人,如果落在保派手里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尖刀营的人早就散了,营长临走前让他给三具尸体守夜,但屠户不想。
  红霞小姨背着枪往第八中学方向走去,屠户就一直跟在她后面。李红霞说她要执行特殊任务,不许跟着,屠户说大家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睡觉。屠户觉得很疲倦,五天没洗澡,身上的气味不太像个活人。李红霞说:“你还是睡桥墩下面吧。”屠户说他再也不想睡桥墩下了,夜里一群老鼠爬到了身上,非常可怕。红霞小姨差点拉枪栓毙了他,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战友了,而是个浑身沾满鼠疫病菌和死尸气味的生化武器。
  他们从大会堂一直走到城南,那一带的保派残余已经肃清,第八中学门口戒备森严,两个探照灯,一个照着操场,一个照着校门,卡车开进开出,垒得半人多高的沙包后面露出几顶藤帽、半截枪杆。屠户问:“咦?八中变成这样了,这是什么地方?”李红霞告诉他:“六月天兵前线司令部。”
  战派在城南的人马大多来自化工局,“六月天兵”是他们的旗号。我的外公当时是硫酸厂的小头头,管一个小分队,两杆枪,还有二百多个硫酸瓶子,其中一杆枪就在红霞小姨肩膀上。屠户听到六月天兵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这是战派最精锐的部队,足有一两千号人,早在拿长矛互捅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保派赶过了城南大桥,他们的硫酸瓶子在攻打邮电大楼的时候,差点把整栋楼都给溶了。
  红霞小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臂章套在左臂,径自往里走。屠户被哨兵拦住了,屠户说自己是尖刀营的,沙包后面的藤帽子下传来一阵嘲笑。哨兵很严肃,问道:“你们到底死了几个人?”屠户说:“死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医院里。”哨兵又问:“你们一共多少人?”屠户说:“有二十多个。”哨兵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仗不是这么打的,解放路那儿是敌重兵所在,正面攻,我部必然伤亡惨重,如果从定慧寺绕过去,只要让人把寺院的后门打开,就能攻其不备,抢夺城西大桥,断敌后路。一旦大桥被占,敌必惊慌,从解放路经蔷薇街向城西方向逃窜,那时,我部只需要派十几个人,扔出硫酸瓶子,蔷薇街很窄,可全歼守敌……”屠户心想,真他娘的厉害,哨兵都赶上参谋长了,照你这打法,我们家估计也得被溶了。
  接着屠户被红霞小姨带到了操场后面,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很多草席一字排开,各种姿势躺着的人,大概有一百多个,起初他们都不说话,红霞小姨一出现,他们像雏鸟见到了归巢的母鸟,一起叽里呱啦起来。
  “你爸爸去农机厂的水塔下面啦,被人打了一枪。”
  “你爸爸这次发育啦,要做战斗英雄。”
  “有冷枪手,小心点。”
  红霞小姨听了撒腿就跑,口袋里的子弹接二连三蹦出来。屠户站在原地,既没找到自己的铺位,也生怕随便躺下了就被拉去,赤手空拳再次冲向什么地方。那晚上屠户快累死了,只想找张草席躺着,把浑身衣裤都扒了,好好地睡到天亮。他犹豫了一下,远处传来了枪声,他心想去他妈的,提了提裤子跟着红霞小姨向水塔方向狂奔过去,一边追,一边替她捡着叮当落下的子弹。
  屠户跑了很久,红霞小姨在小路上拐了个弯,没减速,撒腿跑向一片空地,四周明晃晃的看得真切,子弹跟着来了,打在她身后两米的水泥地上。屠户紧随她,差点把自己送到了弹道上。等到红霞小姨停下脚步,屠户也站住了,吐出了齿缝里发苦的口水,再抬头他看见水塔了。
  水塔在空地的侧面,有个探照灯在上面,它最初是照在双方阵地之间,双方都没搞清楚探照灯是谁架上去的,反正有它在,四下里照得贼亮,夜里稍有动静都能看清楚,没事就朝对面打枪。到了前一晚,保派忽然后撤了两百米,退到农机厂的宿舍区去了,战派往前推进,攻到农机厂围墙下面。白天时人们都忘记了这个探照灯,到了夜里忽然亮了,现在它照着的,是战派的后勤补给线。有两个送水的人被枪手打了回来,围墙下面有个吃坏了肚子的人想撤回来,又挨了好几枪,虽然没打中,但在阵地上拉肚子让战友们很不开心。现在这个探照灯成了个大麻烦。
  我的外公,绰号“大耳朵”,他管着二百多瓶硫酸,具体打仗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建议把探照灯弄灭了,可是负责这片的头头,一个叫季承民的家伙说,探照灯是个好东西,不能弄灭了,把它九十度转向,照着农机厂的宿舍,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于是一个青工顺着铁制的梯子爬上去,枪手开火,铁梯子迸出一串火星,青工惨叫一声掉了下来,把腿给崴了,剩下的人全都蹲在水塔下面。这时大耳朵站了出来,大耳朵想让季承民知道,自己提得起建议,放得下性命。他爬上去,这次枪手直到他登顶时才开枪,大耳朵高喊:“没打中!”那边又打了一枪,大耳朵躲在探照灯后面大喊,没打中没打中没打中,你他娘的。随后,只要他想站起来,那边就开枪。
  红霞小姨到水塔的时候,大耳朵趴在顶上有一个钟头了。他发现情况并不像季承民说得那么容易,眼前的探照灯没法左右转动,它有两个茶几这么大,重量超过了大耳朵的想象,必须把它搬起来转个向,然而他搬不动,也站不起来。季承民从码头仓库牵了一条杂种狼狗过来,狗没怎么养好,平时尽在码头上讨吃的,看见生人也不太爱叫唤,库区不想要它了。他给杂种狗背了两加仑桶的自来水,一拍屁股,狗慢慢腾腾地跑向围墙。那晚上真的很热,前面的人渴得都想喝阴沟水了。
  结果只打了两枪,第一枪打在加仑桶上,狗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咽,返身就逃,第二枪正打在狗背上,狗翻了个筋斗,摔进草丛里没了声音。这下都服气了,对面是个射击冠军,他并不想打死人但他可以打死一只奔跑中的狗,另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打死哪个冒冒失失站起来的傻瓜。他最想打死的肯定是大耳朵。
  红霞小姨气得大喊:“爸爸,砸了探照灯。”季承民说:“探照灯不能砸,这是命令。”大耳朵在顶上说:“我没事,找个人上来帮我。”这句话大耳朵已经说过二十遍了,下面的人伸着脖子,半张着嘴巴仰头张望,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红霞小姨撂下枪,抬腿往铁梯子上爬,被一群人抱了下来。他们告诉她,枪手最喜欢打女人,枪手对女人耍流氓的唯一办法就是击毙她,虽然她跑得够快,但在爬上水塔的几分钟内她会成为一个几乎静止的活靶子。
  屠户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谁也没注意。屠户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右半边身体暴露在枪手的射杀范围内,雪亮的水泥地映着他,天上的月亮照着他。屠户爬到一半的时候心想,该有一枪打过来了,但是没有。这倒让他更害怕了,仿佛听见子弹卡壳的声音,他飞速爬到水塔顶上,大耳朵赞扬道:“真他娘有种。”屠户一看就明白了,那个灯太重了。我的外公,虽然绰号叫大耳朵,但他身体其余的部位都很小,瘦得像个猴子,体重不会超过九十斤。屠户见识过,大耳朵买米扛三十斤连腰都快要断了。
  屠户说:“我叫方明,我是红旗桥下面卖肉的。”大耳朵想了起来,就是那个黑毛猪。两个人一起趴在水塔顶上,大耳朵从左耳后面拔出两根飞马牌香烟,火柴没带,只能凑在鼻子下面闻一闻了。
  屠户伸手抓住探照灯的杆子,试了试分量,说:“我觉得还是砸了它算了。”
  大耳朵说:“那你爬上来干什么呢?我他娘自己不会砸?”
  屠户说:“我真的不想站起来搬它,太危险了。”
  大耳朵说:“不要着急,枪手总有走神的时候,等他不注意了我们再站起来。这他娘是革命任务,一定要完成的。”
  屠户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神呢?”
  大耳朵说:“猜呗。”
  屠户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顽固的人,他们很难相处,充满了偏见,在战争年代又愚蠢得往枪口上送。然后屠户觉得自己也他娘的够顽固的,干吗非要跑到城里来,又跟着李红霞闯进了六月天兵司令部,最后困在水塔顶上和一个老糊涂闻着飞马牌香烟,不由得后悔起来。
  屠户后来回忆起这件事,说大耳朵是个老混蛋。在他们闻着香烟、估摸着枪手会不会打盹的时候,他向大耳朵讲述了自己和李红霞的交情,他保护着李红霞从大会堂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穿过冷枪手瞄着的空地,为了李红霞他奋不顾身地爬上了水塔,对了,还有他去年送给李苏华的两爿猪心。这些话当然有演义的成分,但也不能说是撒谎。反正大耳朵听明白了,横着打量屠户,眼珠子不停地打转,最后说:“我家里是要招女婿的。”屠户说:“我愿意的,我愿意的。”照屠户的理解,这就算是说好了。等到他们两个下了水塔,大耳朵又说自己完全不记得有这档事,假如像屠户这么个小毛崽子对红霞有非分之想,他一定会把他踹下水塔。
  反正屠户说完“我愿意的”就爬了起来,他的身体里又充满了力量,当他搬起那个探照灯的时候,觉得它轻如鸿毛。空地上一下子暗了,灯光照在远处围墙,又越过围墙照向农机厂的宿舍区,这下他成了个发光的靶子。战派欢呼起来:“大耳朵,干得漂亮!”屠户正想自报家门,枪响了,探照灯打爆了。冷冷的月光照在屠户身上,第二枪过来的时候,要不是大耳朵拉了他一把,打爆的就该是屠户的脑袋。
  所以说,大耳朵和屠户之间,到底谁救了谁的命,根本也没人能说清。水塔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屠户后来和红霞小姨一起回去,躺在草席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红霞小姨一直没睡,为屠户赶了大半夜的蚊子,闻着他身上的恶臭,也没说一句不乐意的话。
  屠户二十岁的时候想和李红霞结婚,一直憋着不敢说出来,现在是彻底轻松了。屠户心想,虽然大耳朵失信于人,但目前他和红霞小姨的交情,够顶得上十七八个猪心了,至于这场革命斗争,完全就是打烂仗嘛,他娘的一群戆卵,居然不明白探照灯转向以后就能直接打爆,还觉得是什么重要任务,重要个屁。
  屠户睡着了,觉得放心极了。他口袋里的子弹滚落在草席上,红霞小姨看到了,又捡了回去,揣进了自己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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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存尸体的方法就那么几种,或冷藏,或泡在福尔马林里,一九六七年,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然而大会堂的三具尸体不知怎么地被忽略了,放了三天,像大头鬼一样膨胀起来,十分可怕。为了激发斗志,战派把三具尸体放在平板车上,推向解放路。这一路上光是推车的人就晕倒了四个。到了阵地上,人皆怒发冲冠毛骨悚然,簇拥着平板车扑向保派,对方看到大头鬼都快吓死了,此时,定慧寺那边也传来了枪声,保派无心恋战,转移到了城西大桥,隔着护城河继续打。六月天兵、红星团、狂派等几路人马在蔷薇街口胜利会师。
  当时我爷爷在东风机械厂上班,月薪七十块的老钳工,早就是保派头目,带着四个浑不懔的徒弟去了城郊大本营。我姑姑和她的未婚夫守在面粉厂,那里也是保派重要据点。蔷薇街失守,顾大宏本来应该逃走,但他自认是个逍遥派,不想卷入杀伐之中。当天下午来了两个红星团的人,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五花大绑要押到俘虏营去。
  那时互杀俘虏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顾大宏知道押走了没好下场,到了街口正看见李苏华,他大叫起来:“李苏华救我!”
  李苏华跑过来问顾大宏怎么回事,顾大宏还没说话,红星团那两个人用回丝堵了他的嘴。
  李苏华说:“这可过分了,放人!”
  红星团的人说:“你算老几啊?”
  李苏华只是普通群众,负责给大耳朵送饭洗衣服,讲话没什么分量。她指着红星团的人说:“你等着,我去找个老几的过来。”她跑了,红星团的人不理她,继续押了顾大宏走,这时顾大宏已经躺在地上了,必须得抬着走。不多一会儿,大耳朵、李红霞和方屠户全都来了,怒容满面,只有屠户是在笑的。
  没什么可说的,红星团不是六月天兵的对手,红霞小姨隶属于联指,更有来头,她背着步枪,现在已经平端在手里。那两个人与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从大耳朵手里接过两包香烟,扔下顾大宏走了。顾大宏躺在地上,依旧是绑着,堵了满嘴的回丝,直塞到喉咙口,恶心得流下了两行热泪。方屠户拔出匕首,割断绳子,让顾大宏自己从嘴里往外掏回丝。这团回丝是从地上捡来的,沾满油污和黑泥,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掏了很久,越掏越多,最后掏出满满一捧。众人骇然地看着他。大耳朵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嘴里能塞这么多回丝。”
  顾大宏扔下回丝转身就走。红霞小姨不乐意地说:“也不谢谢我们。”屠户解释道:“他是回去刷牙了,他早上起床,刷牙之前一句话都不说的。”红霞小姨说:“资产阶级。”屠户嘻嘻哈哈笑起来,红霞小姨说:“你不是也到家门口了吗?我倒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刷牙洗澡,你都快臭成什么东西了。”
  第二天早晨,顾大宏从家里出来,蹲在门口刷牙,屠户隔着窗户发出鼾声。屠户的老娘抱怨说,保派在的时候还能分到一点吃的,现在战派来了,屠户一顿吃掉了家里仅有的米,城里根本没粮,这下只能喝白开水了。屠户的老娘又嚷嚷,以前屠户的爸还活着的时候,家里住在府前街,从来没少过吃的,自从搬到蔷薇街来算是倒了霉,一会儿闹自然灾害,一会儿又打仗。接着她就停止了控诉,站回门槛里朝外张望,战派大军耀武扬威地过来了。
  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在其中,战派视蔷薇街为白区,刚刚解放,必须受点革命教育,因此大清早安排了一次乱糟糟的阅兵。无数人举着武器和旗子,像赶庙会一样通过蔷薇街,旗杆把过街晾绳上的衣裤都钩了下来。红霞小姨全副武装,背着铺盖卷,捋起袖子,一头新剪的短发像斧子一样尖锐。她招呼顾大宏:“走,打过护城河去。”其口气不亚于招呼他去攻克柏林。顾大宏说:“我早饭还没吃呢。”红霞小姨鄙夷地一笑,低声说:“戆卵。”顾大宏对李苏华说:“你吃早饭了吗?”李苏华还没来得及回答,红霞小姨说:“哎,有早饭?我饿了。”几个青年战士跟着她闯进屋子,揭开锅盖,把热好的稀饭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蔷薇街,红霞小姨也是有心来看看家里的情况。我家里很简单,外面一间屋子,连吃饭带睡觉,住着顾大宏和顾长根,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里面一间屋子,住着我姑姑顾艾兰,她马上就要嫁走了。另有一间小厨房,用毛竹搭起来的,里面是煤炉和水缸。这个场面得一直维持到九十年代。
  红霞小姨看看觉得挺满意。大耳朵家里比这个差多了,四口人挤在十二平方米的破房子里,厨房在一百米以外。虽然是足以自傲的赤贫,但谈婚论嫁的时候别人不这么认为,何况大耳朵一天到晚宣称要招女婿,他也不想想,家里还能腾出哪个铺位给人入赘。
  顾大宏看出她的心思,指指隔壁说:“那儿是方屠户家,你要去看看吗?”
  红霞小姨呸了一声,窜出屋子,对着屠户家大喊:“屠户,打仗去喽!”屠户已经被吵醒了,穿着一条短裤,精赤着上身冲了出来,屠户的老娘嗷的坐在了门槛上。
  打城西大桥那次,伤员一个接一个地抬过蔷薇街,起初鲜血流在路面上,后来是脚印留在血浆上,成群的苍蝇从公厕里飞出来。天气继续热着,解放路上的东方红医院里躺了两百多个伤员,哭喊连天。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令人胆寒的战斗,战派在攻向桥头堡时首次遭遇到机枪扫射,最多的一个挨了二十七颗子弹,像被巨轮压过一样稀烂。之后的战斗变得有点残酷了,保派做了一次反冲锋,大耳朵在阵地上扔光了所有两百个硫酸瓶,最后连自己的饭盒都扔了出去。
  大耳朵被红霞小姨和屠户架下来的时候已经呛坏了,还在大喊大叫。屠户说:“爸爸,别喊了,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就剩下几个毛人了。”
  “人在阵地在,”大耳朵说,“谁是你爸爸?”
  屠户说:“大耳朵同志,撤吧!”
  红霞小姨说:“废什么话,赶紧把他拉下去,我可不想让我妈做寡妇。”这时他们看见联指的援军坐着五辆卡车过来了,车上跳下来的人端着五六式冲锋枪。大耳朵骂道:“有他娘的冲锋枪,偏要让老子扔硫酸瓶,这算什么意思?”
  屠户感叹道:“战争又升级了。”
  傍晚时总算下了一场暴雨,仗没法打了,只能冒雨用大喇叭互骂。天空从赤色变成青蓝,雷电交加,稀释了血浆的雨水漫起来,顺势流进家里。街上的人已经逃走了大半,屠户的老娘也住到亲戚家去了。当晚是在顾大宏家里吃了点饭,米缸告罄。屠户有心让李家父女住在家里,但顾大宏说,这儿离战线太近,万一保派又杀了回来,不免被人一锅端。大耳朵也心灰意冷,他的分队长职务主要依赖于硫酸瓶子,现在全没了,而硫酸厂还被保派占领着。战争虽然升级,但已经没他什么事了,只能带着红霞小姨回了六月天兵司令部,屠户也跟着去了。
  保派和战派反复争夺了城西大桥,东方红医院就像一个碗,接住了绞肉机里滚滚而下的肉糜。双方觉得这么打来打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一种办法是直接扛了大炮来轰,一个钟头就能分出胜负(保派在城外有迫击炮),另一种办法是谈判,比比谁的俘虏多(这当然是战派的强项)。最后决定暂时停火,举行谈判,地点在大桥以北的长征小学,那里是双方都未染指的中立地带。战派为壮声势,在轴承厂和玻璃厂点了三百个人,举着红旗喊着口号过去,其中有两百个女的。
  顾大宏答应了李苏华,一起去长征小学。到了那天,队伍经过蔷薇街,顾大宏在给自行车打气,说:“我觉得保派有阴谋,你别去了。”
  “不去不好,我们厂里都去了。”李苏华说。
  “你妹妹呢?”
  “和屠户一起去城外拉粮食了。”
  “你还是别去吧。”
  “没事的,已经停战了。不去领导会说我的。”
  换了红霞小姨是绝不会去的,红霞小姨只相信枪杆子,不相信谈判。实际上,前一晚顾长根偷偷溜进了城,带给顾大宏半袋米,两个炼乳罐头。顾大宏说已经停战了,明天就要去谈判,不必再送吃的进来。顾长根极为严厉地警告他:“明天不许去长征小学。”余下的事情就不肯细说了。根据多年相处的经验,顾大宏很清楚自己的爸爸,他正直而冷血,他说的话假如有一斤重,那事情起码已经到了十斤重的程度。这也正是他加入保派的原因,因为保派说话都很简洁有力,而那个乱糟糟的战派,里面尽是大耳朵这样的货色。
  队伍前呼后拥卷走了李苏华,她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担忧地笑了笑,红旗立刻把她的笑容也遮住了。顾大宏继续在家门口擦自行车,擦到后轮第十七根钢丝时,看到一个血人从长征小学方向狂奔过来,大喊:“保派打我们的埋伏!”这时街上已经没人了,只剩顾大宏一个,呆呆地看着血人。血人站在他面前又大吼了两声,然后朝解放路狂奔而去。
  顾大宏说,不知怎么的,当时自行车铃忽然响了,没人按它它自己响了,好像战马嘶鸣,由不得他多想,跳上自行车独自向出事地点去。
  那一带烟尘四起,空气中全是硫酸和石灰的味道,三百个人一起哭喊的声音传得很远。这支队伍经过一条小巷,左边是长征小学的围墙,右边是条小河,然后他们发现道路被一堆课桌堵住了,正想前队改后队,围墙里面什么东西都扔了出来,石灰包、硫酸瓶、板砖,锯成十公分长并磨尖了的钢钎。这些人大多没带武器,也有私藏了匕首的,但是看不见敌人,仍只能活活挨打。
  顾大宏想过去,被一队保派战士拦住,其中有两个是顾长根从前的徒弟,说:“哎,阿宏,你进去干吗?”顾大宏撒谎说有亲戚在里面。两个师兄说:“晚点进去,不然也得死在里面。可不许多带人出来啊,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俘虏。”
  等到袭击停止时,保派慢悠悠地走进来抓人,顾大宏跑在最前面,地上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到处都是尖叫的女性。李苏华蜷缩在一根电线杆子后面,她的徒弟,一个叫胖姑的女车工头上挨了一砖头,躺在她身边大哭。胖姑的动静太大,顾大宏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顾大宏拽起李苏华就跑,胖姑捂着脑袋大叫:“苏华师傅,带我走啊!”李苏华和胖姑的感情很好,不忍看她死在这里,回身去拽她,不料没拽动,胖姑实在是太胖了。两个人合力将她抱起,走到巷口,找到那辆自行车。李苏华对此已轻车熟路,顾大宏一跨上车,她就跳上去斜坐在书包架上。胖姑大哭:“我怎么办?”于是,我妈妈坐在前面横杠上,胖姑叉腿骑在后面书包架上,由我爸爸负责踩脚踏板。保派战士们看傻了眼,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放他们走了。胖姑那个重啊,轮胎都瘪了,顾大宏差不多是滚着两个钢圈回到了蔷薇街。刚到家门口,胖姑打了个喷嚏,战马不堪重负,后轮钢丝齐刷刷断了四根,这下没法走了。
  进了屋子,他们给胖姑包扎了一下,胖姑一直在大哭。李苏华骗她:“胖姑,革命战士不能哭。”胖姑说:“我不要革命了,我要回家。”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保派反攻的枪声,只一个小时的工夫,蔷薇街又落入了敌人手中。
  那时胖姑才十六岁,虽然已经很胖,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顾大宏从柜子里拿出炼乳罐头,用菜刀敲开了,挖了一勺给她吃。胖姑从来没吃过这个,觉得好吃极了,也就不哭了。胖姑的后半辈子,因为暗恋着我爸爸,陷于一种奇特的回忆中,她大概吃掉了一两千个炼乳罐头。
  夜里谁都不敢出去了,街上停电,顾大宏闩了门,点了一根小蜡烛,三个人坐在饭桌前面说话。外面很安静,枪声与人声都平息下来,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
  顾大宏说:“等不打仗了,我和你结婚,好不好?”
  李苏华点点头。
  顾大宏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块女式的瑞士牌手表。李苏华说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顾大宏说,这是张道轩师傅送给他的,去年在张师傅家里,红卫兵冲进来,顾大宏的裤兜里就藏着这块手表,以前是张师母的。张师傅说这是他留给徒弟最后的纪念品。当时要不是李苏华救了他,手表也就没了,所以现在送给她。张师傅这个人啊,虽然不太正经,但比很多人都好。
  李苏华听了觉得很难过。
  胖姑说,那个晚上真是又美好又可怕,她和李苏华睡在里屋,顾大宏睡在外面,半夜里她热醒了,电还没来,一伸手摸到身边的李苏华,正坐在床上发呆。胖姑说:“苏华师傅,你快要结婚了哎。”李苏华说:“是啊。”胖姑说:“我听见你手上嘀嗒嘀嗒的声音了。”李苏华说:“是他送给我的手表。”胖姑说:“是啊,要是也有人送给我手表就好了。”李苏华拍拍胖姑,说:“会有的。”这时听见外面乒乓的敲门声,好像要把门砸烂。李苏华很镇定地摘下手表,摸着黑用手绢包了,塞在鞋子里,又把鞋子扔到床底下。门砸开了,里屋的门也跟着推开,无数手电筒晃着她们的眼睛。有人喊道:“这儿有两个。”
  顾大宏已经绑了起来,李苏华被押出来,也绑了。有个头头模样的人对顾大宏说:“现在怀疑你是叛徒,窝藏奸细,跟我回去说清楚。”里屋的胖姑发出一阵尖叫,两个保派战士和她较劲,挪了右腿挪左腿,胖姑往地上一坐,保派战士也跟着趴下了。胖姑索性躺下,保派战士说:“妈呀,压死我了。”这耽误了一点时间,顾长根赶过来了。
  保派小头目顾长根说:“谁敢在我家里抓人!”那头头模样的人并不买账,说:“都是奸细,不是奸细也是流氓,屋子里藏两个女人。”众人嬉笑,指着胖姑说:“这个应该不是的。”顾长根大怒,说了一声:“打。”后面四个徒弟冲过来,照着头头模样的人猛揍过去,一边打一边说:“知道吗,今天晚上老子刚用铁锹打死一个,你倒说说,你打死过几个人?”众人一哄而上劝架,忽然听见枪响了。
  那天,我那英勇机智的红霞小姨去运粮,回来以后听说保派使诈,蔷薇街失守,李苏华等人生死不明,二话没说背了步枪就往这儿赶。到解放路发现全是保派的人,只能回去,看到战派正磨刀霍霍要夺回阵地,就叫了那几个吃稀饭的战友,趁夜摸进来。绕了一圈有点迷路,回到蔷薇街,想在顾大宏家里落脚,却看见一伙人在厮打。李红霞躲在电线杆后面,猛然发现电筒光下有一个就是李苏华,旁边绑着顾大宏。红霞小姨大怒,拉枪杆子瞄准了人群就打枪,她瞄的是我爷爷,结果因为那一片太黑,加之她枪法稀松,枪口往上抬了两寸,当的一枪打在屋檐上,一块瓦片落下来,正砸在顾长根头顶上。众人大惊失色,呼啦一下全都趴下了。红霞小姨大吼:“缴枪不杀!”
  这一枪成了反攻信号,战派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夜战并非保派所擅长,工事还没做好,只能仓皇而退。顾长根跑在第一个,那头头模样的人跑在第二个,老顾心中恨他不尊重自己,跑着跑着给了他一个肘锤,此人撞昏了过去,后来做了俘虏被打成个瘫子。
  红霞小姨有心再打第二枪,乱糟糟的人群,也不知道该打谁好,走过去给李苏华松绑。李苏华觉得有点不顺眼,这些天来,形影不离于李红霞的那个矮胖黑毛的家伙不见了,就问她:“屠户呢?”
  红霞小姨愣了半晌,忽然大哭起来。
  “戆卵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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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派围城以后封锁了大桥和河道,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城里开始缺粮,气氛日益紧张,除了打仗的地方热闹,大部分街道空荡荡的,门户紧闭,市面惨淡。一个偷粮的人被抓住,查出家里有三个保派、一个战派,按比例计算,在定慧寺后面执行了枪决。蔷薇街上有几个丝瓜棚,一夜之间,结好的丝瓜被人薅了个干净,棚也扯翻了,一地的丝瓜藤,没多久叶子全都枯了。
  命令传到大耳朵的小分队,要他们在停火期间去面粉厂运一车粮食,那是护城河以外。大耳朵自从扔光了硫酸瓶以后,就从掷弹兵自动升级为运输队了。屠户说这是敢死队干的活,屠户对保派有着深刻的认识,知道他们翻脸无情,随时都可能变卦。屠户一直住在保派的隔壁。
  大耳朵说:“粮库已经空啦,能吃的东西都背在身上了。”
  屠户说:“我们抓了很多俘虏,可以用俘虏换粮食嘛,让保派把粮食送进来。”
  大耳朵说:“他娘的俘虏又不归我管,服从命令听指挥吧。”
  到了下午,大耳朵吃了点馊饭,倒在了厕所里。屠户更不想去了,红霞小姨拿了介绍信,跳进汽车,屠户一下子又昏了头,在汽车发动的时候跑了过来,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一侧的踏板上,和她隔着车窗。车开得飞快,红霞小姨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这时屠户紧紧地搂住了反光镜,好像一只树袋熊。车斗里的小分队战友都在笑话他,好地方不待,待在那儿耍威风,等会儿被电线杆子刮走吧。
  车过城南大桥时停了一下,一队人过来检查有没有武器,红霞小姨的枪放在司令部了,口袋里还有几颗子弹,被抄走了。屠户有一把小刀藏在裤脚管里,也被缴获了。保派的人说:“就你们六个人装一车面粉?还有女的。”屠户说:“没办法,别人都不肯来。”保派的人笑了笑,说:“我认识你,你红旗桥下面卖肉的,也来凑热闹啊。”
  全城卖肉的就那么几张脸,跟明星似的。屠户心想,傻瓜才愿意出风头做战斗英雄,老子早出名了,这一趟纯粹是为了李红霞。
  汽车沿着运河往东走,面粉厂就在公路边,七月的柏油路面已经被烈日晒化了,路边的大树一棵接一棵。树枝刮得屠户受不了了,他又往车斗里爬。红霞小姨说:“小心点,掉下去摔死你。”屠户说:“我手脚很利索的。”红霞小姨说:“戆卵,爬上爬下也不知道干嘛。”
  在公路上他们又经过两道关卡,都有持枪的人把守着,枪口对着运河对面的戴城。还经历了一次急刹车,有个孤零零的小孩在路上捡子弹壳,车子来了也不躲。屠户跳下去把小孩搬开,发现是个聋子。屠户觉得在公路上遇到这个真是太鬼了,车子发动以后,屠户一直站在车尾,看着孩子渐渐变小。孩子平举右臂,做了一个“八”的手势,瞄着屠户,手臂一震打了幻想中的一枪。这是一九六七年最常见的手势。和其他小孩不同,他嘴里发不出啪的一声呼喊。
  到小码头的时候汽车减速,停了下来。半个月前,战派试图偷袭此处,几十个人抱着橡胶轮胎泅渡过来,岸上伸出无数挠钩,俘虏了三个,装进面粉口袋里,扎紧了又扔回到河里。隔着两百米宽的运河,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冷兵器时代战派的第一次失利,每每说起,总令人胆寒。那个下午码头上倒是很平静,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摊着七零八落的面粉口袋。
  码头对面就是面粉厂,大门紧闭,里面已经停产了。角门边上站着一个荷枪的卫兵,红霞小姨下车,掏出介绍信走了进去,屠户想一起跟进去,被卫兵拦住了。不多久大门开了,汽车缓缓地开了进去,一个卫兵指路,到仓库门口装粮。始终没有见到更多的人。
  屠户问红霞小姨:“这里面怎么空荡荡的?”
  红霞小姨皱着眉头说:“人都在后面呢,你们手脚快点。”又嘱咐司机:“你别搬东西了,把车子开到直道口,别让卫兵把大门锁了。你就在车里待着,不要熄火。”
  屠户心里七上八下,专心扛面粉。关卡那个人说对了,就他们几个饿鬼,想扛一车面粉是不太现实的。这时仓库的面粉堆后面传来一阵鬼笑声,屠户打了个哆嗦,我的姑姑顾艾兰跟着笑声飘了出来,站在他眼前。
  顾艾兰那年二十五岁,如果不是打仗,她应该已经结婚了。她是面粉厂的出纳,开战以后一直守在这里,屠户最怕遇到她,没想到她直接出现了。
  屠户和我姑姑的仇是早就结下了,凡是做邻居的都会有不痛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屠户所做的,是在十六岁那年闯进我家里找顾大宏,当时二十岁的顾艾兰正在里屋洗澡,外屋没人。由于羞怯,顾艾兰没有大声宣布自己光着身子,也没有弄出哗哗的水声暗示自己在洗澡,她停止了一切动静,假装家里一个都不在,寄希望于屠户自己退出去,结果屠户推开了里屋的门。
  由于是邻居,按流氓罪把屠户抓走是不太好的,屠户的娘在饥饿的岁月里给了顾家十斤粮票,八个鸡蛋。第二年,屠户的娘又有点后悔了,对顾艾兰说:“方明说你用毛巾遮住了自己,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顾艾兰说当时应该把屠户的眼睛挖出来,他才知道何谓“什么都没看见”。
  顾艾兰长得很瘦,鼻尖眼凹,两条深纹从鼻翼直插下腭,是那种拍照时极不适合用顶光的面相。那时她尚未踏平整条蔷薇街,还不算太可怕。高兴的时候,她会发出一种很尖的笑声,不高兴的时候,她也这么笑,其中有一点点微妙的差别,只有很熟的人才能听出来。屠户在仓库里听到的是既高兴又不高兴的,他搞不清哪儿出错了,于是害怕起来。
  顾艾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了,听说你加入六月天兵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死了。”
  屠户说:“没死成。”
  顾艾兰说:“你抖什么?”
  屠户说:“面粉太重了。”
  顾艾兰说:“真热,要喝水吗?”
  屠户说:“不想喝。”
  屠户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好像又回到了他在砧板底下给师傅扇扇子的时候。红霞小姨很听不惯,白了顾艾兰一眼,说:“屠户,赶紧运面粉。”屠户答应了。顾艾兰再次发出一阵尖笑。
  “我知道你们都是六月天兵司令部的,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
  红霞小姨叉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有情报员。”顾艾兰说。
  “奸细。”
  顾艾兰不屑地说:“什么奸不奸细不细的,都是认识的人。你,我也认识,不就是红旗桥下面大耳朵的小女儿吗?八中的。你们打张道轩的那次我都看见了。你的姐姐,和我们家顾大宏玩得很要好吧?”
  红霞小姨诧异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顾大宏的姐姐。”
  顾艾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屠户点点头说:“是他姐姐。”红霞小姨骂道:“臭不要脸的,鬼鬼祟祟的。”屠户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们继续扛面粉。红霞小姨觉得很渴,跑出去找自来水喝,喝了两口,抬头看见墙后面有几十根挠钩露出了它们的钩尖,那几乎就是钩镰枪,既可以把人捅死,也可以把人挂住。这些挠钩正在走动、列队,甚至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她悄悄地关了水龙头,跑到汽车跟前,对司机说:“开车!”又狂奔到仓库里,只做了一个手势,战友们全都明白了,扔下面粉袋就跑。这时汽车已经开到了厂门口了,众人接二连三爬上车斗,其身手没有一个比屠户差的。汽车逐渐加速,这时他们发现屠户还在仓库里,屠户是新来的,他根本看不懂红霞小姨的手势。
  红霞小姨狂叫:“屠户,你他娘的跑啊!”
  屠户像狼狗一样从仓库里猛蹿出来。一群拿着挠钩和棍棒的人,无声地涌向他的屁股。红霞小姨站在车尾,向屠户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身体前倾得太厉害,几个战友不得不抱住她的腰。后面的人还在追,汽车继续加速。红霞小姨觉得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屠户的脸都扭曲得像个包子了。红霞小姨从来没见过一辆汽车开得这么快,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跑得这么快。这两者之间究竟谁能赢,答案是不证自明的。忽然,屠户笑了笑,虽然笑得也像个包子,但所有的重量骤然消失了。她和战友们仰天倒在面粉口袋上。
  屠户站在公路上,喊了一句:“你们小心点,前面那个聋孩子,别撞死了他。”
  红霞小姨坐起来,握着屠户的手汗,他正在变小,像那个聋孩子一样。她悲愤难当,大喊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屠户心想,操,这回眼睛肯定要被顾艾兰挖出来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只挖一只眼睛,毕竟独眼龙还是可以继续卖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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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户活到二十岁没吃过大亏,一个卖肉的,普通人见了他都得低三下四的,更别说得罪他了。他往砧板前一站,多一点肥肉还是多一点骨头,关系到顾客的身心健康、家庭和睦,那一刻仿佛掌有世界上最大的权力。屠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干过什么积德的事情,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么风光会不会遭报应,听说卖肉的下辈子投胎都会做猪,没听说这辈子像干部一样招人待见的。
  他被绑起来的时候一直在嘀咕,这辈子到底值不值。后来觉得挺值的,所以还想继续活下去。人们把他拉进了一个简易的审讯室,屠户一看对面坐着顾艾兰,赶紧说:“姐姐,别揍我了,我什么都招。”顾艾兰淡淡地说:“什么都招,你是反革命你招吗?”屠户说:“这可不能招,招了我就死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是打好招呼来运粮的。再说——”他看了看身后,审讯室的门已经关起来了,只剩下四五个人站在里面,于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是邻居,要是你打死了我,以后还怎么见面?”
  他刚说完这句话眼前就黑了,一个面粉袋从天而降套住了脑袋,啪的一声,皮带几乎是在同时落到了他的头皮上。
  夜里,屠夫被关进一个小单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落着十几个带血的面粉袋。屠户从鼻孔里抠出个血块,涂在墙上。鼻血涌了出来,他手指上蘸着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再往下就不知道写什么了。他估摸着李红霞已经回到城里了,这会儿大概在哭呢。屠户看看墙上的字又觉得不满意,蟹爬的血污,倒像是李红霞要去死的样子。屠户用手去擦,这时门开了,顾艾兰闪了进来。她反手关上门,两个仇家面对面看了一会儿,顾艾兰忽然笑了,说:“你也有今天啊方屠户。”
  屠户说:“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顾艾兰说:“哎,你可别瞎说,我打你了吗?你看见谁打你了?”
  屠户说:“是是,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顾艾兰嗤笑道:“打就打了嘛,难道我不敢打你吗?”
  屠户心想跟这个女人真是没什么可搞的,她神经病,就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顾艾兰说:“你好好的别闹,面片有的是。告诉你,抓你们不是上级命令,是我临时决定动手的。本来想一锅端的,没想到只抓住你一个。够是也够了,但以防万一起见,还得打你一顿,让你惨点,我好办事情。”
  屠户说:“你要办什么事情啊?”
  顾艾兰说:“你还不知道吧,穆天顺前天做了六月天兵的俘虏。”
  屠户眼珠一转,全都明白了。
  我未来的姑父、顾艾兰心爱的男人、面粉厂小科员穆天顺同志,武斗以后他跟着我姑姑做了保派一员,主要任务就是守在面粉厂里。此人生性胆小,说话夹缠不清,只配压粮运草,绝不能上阵交兵。他成为顾艾兰的丈夫,是屠户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因为屠户看到过顾艾兰洗澡,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性格暴躁的人,就会找一伙人来揍他。屠户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怂货怎么会做了俘虏。顾艾兰很简单地说:“他跑错了方向。”
  屠户点头,这太像穆天顺做出来的事情了。屠户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交换俘虏,对吧?这个主意不错。我和姐夫也认识,拿我换他,我们谁都不亏。”
  顾艾兰说:“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被六月天兵抓走的,你们谁有本事把他弄出来?”
  屠户说:“如果放我回去,我就有本事弄他出来。”
  顾艾兰说:“那可不行,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还有你妈,我受够你们家了。你呀,还得指望六月天兵的那个小姑娘。”她说着一指墙上:“李红霞。”
  然后顾艾兰拿出了纸笔,让屠户按她的口述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顾大宏。大意是,他在面粉厂关着,挨了打,如果不想让他继续挨打就赶紧去六月天兵的俘虏营里把穆天顺捞出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捞谁都是应该的。此信转呈李家姐妹与大耳朵。最后让屠户按了个血手印,差了一个人,夤夜找顾大宏去了。
  屠户这下放心了,他一放心,尾巴又翘了起来。顾艾兰端来了面片,他嫌油太少,又说屋子里太热,想换个空气好点的房间。顾艾兰拍拍他的脸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穆天顺已经死了呢?”屠户塞着满嘴的面片,停止了咀嚼,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顾艾兰嫣然一笑说:“穆天顺身上少一样东西,你都得照赔给他,所以你现在要多吃点,吃胖点,保证不能让我亏本。”
  信使是面粉厂的老工人,叫王三给,他从城西大桥过来,刚过桥就听见打枪的声音,想往回跑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咻咻地飞过桥面。他钻进一条小巷,缩在垃圾桶后面,直到天亮才混进蔷薇街,顾大宏已经不在了,整条街上都没一个住户,全跑了。王三给壮着胆子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门口,说起顾大宏的名字,没人知道,再说起大耳朵,哨兵说大耳朵吃坏肚子,已经回红旗桥了,王三给只好再跑到红旗桥。到那儿已经快中午,水米未进,李苏华一开门他就晕倒在了门槛上。
  该在的人都在,鉴于前一天保派背信弃义,大家对屠户的生命已经不抱希望。唯独顾大宏认为,他姐姐在面粉厂有点地位,如果站出来说情,或许可以保住屠户的性命。大耳朵认为顾大宏想得太天真了,事情不是顾艾兰能说了算的,大耳朵讲了一个不久前发生的事:攻占邮电大楼的时候,有个战派的弟弟把保派的哥哥一矛捅穿了肚子。就算顾艾兰能做主,她也可能把屠户捅穿了。众人听得哆嗦起来,顾大宏忽然想起了屠户和自己姐姐之间的宿怨,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说出来。大耳朵又悄悄说,现在很过分,打仗都像日本鬼子一样处决俘虏,他都不太想再打下去,反正硫酸瓶子也扔光了。
  红霞小姨抱着枪说:“还有见面的时候,我饶不了她。”李苏华听见敲门声,一边开门一边说:“都是你把屠户搭进去的,还嘴硬,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去打仗了。”这时王三给栽了进来。顾大宏认识他,赶紧关门,掐人中,喂米汤,喝了三碗。大耳朵说:“他娘的,喝上瘾了,快点说正经事。”
  王三给拿出屠户的信,已经被他的汗水泡烂了,稍一展开就变成了纸浆。王三给只能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一遍,由于他不擅长政工,主要的话题都落在了屠户挨打的细节上,屠户被踢到了墙角,屠户脑袋上套了面粉袋,一群人用皮带抽他,后来关在小屋里,抠着鼻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红霞小姨听得又怒又羞,而且有点恶心,要不是觉得米汤太金贵,早就一枪托砸过去了。
  大耳朵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对顾大宏说:“就是说,是你姐姐指使面粉厂的人抓了屠户,然后要用他来换你姐夫?”
  顾大宏说:“听上去是这样。”
  大耳朵生气地说:“可是我他娘的又怎么知道,你那个倒霉姐夫关在哪里?我他娘的又怎么能把他弄出来?弄出来了我他娘的又到哪儿去把屠户换回来?”
  王三给说:“顾艾兰说了,她不管,穆天顺要是少一个指头,她就剁下方屠户一根指头,穆天顺要是死了,她就把方屠户的尸体抬给你们。”
  大耳朵说:“关我屁事!”
  王三给说:“那我回去告诉顾艾兰,把屠户毙了。”说完站起来作势要走,大耳朵从床上跳了下来,破口大骂。众人一起上来劝他小声点,唯有红霞小姨一声不吭穿好鞋子,背起枪说:“我知道俘虏关在什么地方。顾大宏,你跟我走,去认你姐夫。王三给,你就先待在家里。”说完又指指大耳朵:“你,去不去?”大耳朵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有屁用。我去!”
  大耳朵、顾大宏和李红霞三个人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一队一队的人马正在往城南开,要和保派真刀实枪再干一场。俘虏有关在这里的,有在其他中学的,也有被单独拉走送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既无花名册,也无审讯记录,乱糟糟的一团。红霞小姨谎称自己是联指派来的,要找一个叫穆天顺的人。卫兵说你们自己进去找吧,这时听见远处传来轰轰的声音,卫兵很兴奋地告诉大耳朵:“保派用手榴弹啦,比你的硫酸瓶子厉害多了。听说他们的迫击炮已经运到河边了,我们要撤回去,马上又要打巷战。”
  大耳朵本来已经不想参战了,这时又高兴起来。这伙人都是化工厂的,见过的爆炸多了去,非但不怕,而且会让他们发狂。像大耳朵这样的,他对杀人和打枪都不感兴趣,但是只要听见爆炸,闻到硫酸浇在路面上的气味,他就忍不住要跑出去凑热闹。红霞小姨拽住他,让他别忘了正经事。他们在俘虏营里细细地搜,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教学楼,楼下屯粮,楼上关人,搜了半天没找到穆天顺,倒是有几个相熟的俘虏走过来和顾大宏打了招呼,卫兵紧张起来,熟人一点没含糊,马上告诉卫兵,顾家全都是保派。卫兵看看大耳朵,又看看红霞小姨。红霞小姨不耐烦地说:“他早就跟他们家划清界限了,昨天我刚从保派的刺刀下面把他救出来的。现在他是我们的情报员。”那几个俘虏就说:“顾大宏,你这个可耻的叛徒。”
  接着他们又出了学校边门,穿过那片空地,往农机厂的宿舍里走。这里是屠户和大耳朵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大耳朵说:“要是这次能把屠户救出来,我就不欠他人情了吧?”又对顾大宏说:“但是你欠我家的人情就更大了,我连你姐夫都救了出来。这笔账真他娘的乱。”顾大宏心想,怪就怪你生了两个女儿,你哪怕只生一个呢。
  农机厂的宿舍里关了更多的人,也更无足轻重,几十个人关一间,分了男女号子,据说都是当人质使的,如果保派要在对岸放炮就得先把自己人给轰了。这次顾大宏学乖了,找了顶草帽把自己脸扣住。红霞小姨到门口一喊:“谁是穆天顺?”号子里的人立刻把他扶了过来,她一看就乐了。
  这位相貌平庸、长了一对兔子牙、稍微带点佝偻的男青年,看上去一副倒霉相,完全不能和顾艾兰相提并论。不过,世界上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红霞小姨觉得很快乐,仿佛已经报复了顾艾兰,就叫卫兵开了锁,把穆天顺提了出来,说:“跟我去联指。”穆天顺一听联指,立刻坐在了地上,眼泪下来了。大耳朵和顾大宏合力将他架起来,捆住,穆天顺认出了顾大宏,才喊了半个字,红霞小姨朝他的下巴上砸了一枪托,立刻满嘴鲜血,发出惨叫而说不出话来。红霞小姨想这也是为屠户报仇,你敢拿皮带抽我们家小黑猪,我就敢用枪托揍你们家小白兔。
  等到他们架着穆天顺回到红旗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现在双方手里都捏着牌,看上去红霞小姨的牌更大些,她不但拥有了顾艾兰的未婚夫,逼急了能把她的亲弟弟一起算上。而顾艾兰手里的方屠户,其实和李家没什么关系。
  唯一麻烦的是穆天顺本人。联指的名头,以及那猝不及防的一枪托,把他搞得疯疯癫癫的,松绑以后他满屋子乱窜,很不好收拾,众人一哄而上把他又捆了,顾大宏找了一团回丝,很抱歉地堵了穆天顺的嘴。
  约定的地点是城北,那很远,是战派在护城河以外唯一的地盘,可以携带步枪通过大桥而不必挨枪击。穿过一片防守很松散的阵地,就是离火车站二里地的唐家渡,那一带荒无人烟,很适合用来交换俘虏。时间是明天下午。
  红霞小姨背起枪,送王三给出城,到了城南大桥上叮嘱他:“过时不候,要是明天下午你们不来人,我就在唐家渡把穆天顺就地枪决了。”又说:“到时候我是要验伤的,屠户少一根指头,穆天顺就少两根指头,明白吗?”王三给答应了,顺着大桥一溜烟地跑了。
  屠户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回忆我的红霞小姨,她的名字就像他用鼻血写在墙上的样子,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晚上看着它,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泡,很多飞蛾从窗口的铁栅栏缝隙中钻进来,有一只还挺大的,停在名字下面,平摊着两个眼睛似的翅膀。屠户只是个卖肉的,搞不清事情的意义,实际上也没有人能说清这算怎么一回事。他回忆起她,常常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一个血淋淋的名字,既美丽又狂暴地涂在墙上。
  那时屠户觉得事情快要结束了,脑子很清醒,不会有人来救他。至于交换俘虏,天知道穆天顺是不是已经被杀掉,战派杀俘虏毫不手软,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枪决了,听说保派更绝,大本营处决俘虏是在他们求饶以后用烧红的钢钎捅进屁眼,杀小羊羔才这样,羊肉更好吃。屠户趴在面粉袋子上睡了一会儿,身上继续痛着,后来居然冻醒了,八月的早晨其实没那么冷。这时进来了几个面容模糊的人,架了他往外走。屠户还有点迷糊,以为是在做梦,但即使在梦里他也告诉自己,完蛋了,事情快要结束了。这个夏天的早晨就像燃尽了的炭灰,既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他被拉到仓库里,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放在仓库的正中央。屠户又想,这看起来是要动刑,无论枪毙还是捅屁眼都不会给他一张椅子,如果求饶,该说些什么好。结果他被扒光了上衣,露出一身黑毛和肉墩墩的身体。有个人说,怎么这么胖?另一个人答道,他是个卖肉的。又一个人说,我讨厌卖肉的。屠户说你他妈的又不是吃素的和尚,凭什么讨厌卖肉的。结果挨了两个耳光,这下彻底醒了。屠户说,别打了,大家说好了不打的。那个人说,我们在这里很无聊的,天天守着面粉,又不能回家,抓住个老鼠都给它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总得拿你做点什么,要不切个猪鞭下来?这时屠户大喊起来,顾艾兰,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让穆天顺的鸡鸡挂在城门上,你这点手段算个屁,明天李红霞来了能杀光你们面粉厂的王八蛋,每一个鸡鸡,都他妈的挂在城门上,还有顾大宏的鸡鸡,也他妈的挂城门上,你们他妈的全部全部全部挂在城门上。
  顾艾兰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顾艾兰说:“真好玩,吓唬吓唬你,吓成这样。”屠户说:“姐姐,就算时候到了,也把我一枪崩了,别搞什么花样了好不好?”顾艾兰说:“你总得让我们面粉厂开心开心。”
  这些人当着屠户的面商量起来,一个说想揍他,一个说还是切猪鞭,哪怕切半截。顾艾兰说这样都不好,同样的刑罚可能会落到穆天顺头上,屠户只能给他们玩玩。有一个脑子快的人说,这个杀猪的身上有一样东西是穆天顺不具备的——他的毛。屠户又大叫起来:“杀猪拔毛不行!”这些人也吓坏了,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传出去大家都得死。毛是肯定要拔的,不算很疼,而且还会长出来。屠户心想这群人都疯了。
  后来屠户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发出了各种叫喊,带着回声的,好像是他自己的灵魂飞到了屋顶上。一个人找来一把生锈的剃刀,刮毛时感到一丝丝尖锐的疼;一个人用手揪,揪毛时是轻微的撕扯的疼;一个人用个汽油打火机细心地燎着,烧毛时烫得他发痒。这个游戏越玩越开心,屠户自己也觉得很好玩,要是有一桶烧热的松香,他大概也会浇在自己身上。最后把他上半身的毛都除干净了,留下了几十道浅浅的伤,这些人还不过瘾,帮他把头发也刮光了,变成一个光溜溜的肉球。顾艾兰说:“现在你看起来干净多了。”
  屠户说:“我也觉得蛮舒服的。”
  那些人说:“还没完呢,要把你里外都洗干净。”拿了一个铁皮漏斗过来,插在屠户嘴里,把椅子放倒了,又提来了一桶自来水。顾艾兰没制止,冷冷地看着屠户。屠户叼着漏斗,含糊不清地说:“你们还是杀了我吧。”
  6
  屠户从那以后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喝凉白开水就吐,即使在夏天他也喝热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屠户还不能坐车,只要一坐车他就会睡过去,在那种摇摇晃晃的节奏中梦见以前。那次面粉厂的人把他的脑袋套上了,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往唐家渡去。屠户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下来,热死了。”他听见顾艾兰说:“闭嘴。”
  后半生,屠户还住在蔷薇街,隔壁是顾大宏和李苏华夫妇。他还得经常看见顾艾兰,他们之间的仇已经烟消云散了,顾艾兰变成了一个瘦削阴沉的中年妇人,嘴角两道深纹,眉心又多了三道竖纹,就算看见过她洗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屠户那时也变成了一个更为粗鲁的胖子,他把砧板剁得乒乓直响,稍不如意,就把肉块扔到顾客的脸上。在取消肉类计划供应之前,他就是王。不过他也挨过顾客的拳头,真要是打起来你就会发现,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凶猛和迅捷,变得臃肿迟缓,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屠户那时听见了炮声,问道:“哪儿在打炮?谁在打炮?”
  顾艾兰说:“我们正在轰你们柴油机厂。”
  屠户说:“打炮了,仗快打完了吧?”
  顾艾兰说:“你们肯定输了,我们有炮。”
  屠户说:“你们真坏,比鬼子还坏,用炮打的。”
  顾艾兰说:“是啊,我就怕你现在投降了,不肯回去,那我怎么办?”
  屠户说:“屁,我还得回去找李红霞,我还要告诉他们你给我用酷刑。”
  顾艾兰说:“我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事实上战争并没有结束,那年夏天炮击柴油机厂阵地,战派的人挺到了最后,有一些手挽手唱着歌被轰成了齑粉。以后的一年里,打打停停,直到一九六八年解放军开进城,才稳住了局势。但那一刻屠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许可以继续回去剁肉,时不时地带出二两,送到红旗桥下面的李家。这倒也不错。
  屠户说:“我真的快要闷死了,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再回来找你麻烦。”顾艾兰说:“你烦死了。”伸手摘了面粉袋子。屠户觉得眼前一亮,烈日照在眼睛上有点受不了。他说:“你把袋子盖我肚子上吧,我赤膊躺着,会着凉拉肚子的。”
  顾艾兰说:“放屁,你多少次都赤膊躺在家门口睡觉。”
  屠户说:“可我那时候身上有毛啊,现在没有了,很凉的。”
  顾艾兰说:“你这张嘴得白挨多少打吧。”
  屠户躺在平板车上,顾艾兰走在他身边,从他那个角度可以穿过她衬衫纽扣的隙缝,看到里面的局部内容。屠户想起十六岁时候闯进顾家,真他娘吓人。顾艾兰的乳房比很多女的都大,烈日从正上方照下来,她活像一个女特务。屠户想自己还是喜欢李红霞,于是闭上了眼睛,想了一会儿李红霞的身体,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三十岁以后想起她,也是那个样子。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那时她已经去了云南,在中缅边境上割橡胶。
  屠户睡着了。后来很多个夏天,屠户躺在肉摊的竹榻上睡午觉,小徒弟在一边给他扇扇子,屠户会产生同样的梦境,像是在水上,身体被缚住了,耳蜗里盘旋着远处的炮声。一九六七年以后的时光都停留在了死胡同里,一觉醒来,他会看看自己身上的毛还在不在,然后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未来。
  后来平板车从柏油路上推进了一条土路,屠户有点醒了,视野里是蓝天和草尖。草长得有半人多高,路很窄。屠户努力想坐起来,但是被顾艾兰按了下去。又走了很久,炮声停了,四周很安静,只有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一片云挡住了太阳,屠户觉得凉快了些。这时平板车停了下来,屠户仍然看不见前方,勉强看见左右簇拥着很多人。太阳一直没出来,顾艾兰举手做了个手势,然后她走了过去。
  屠户急于看到对面。后来,王三给把他扶了起来,屠户看到远处的天空中硝烟弥漫,像墨汁洇在水中,渐渐消散,渐渐浓重。屠户眼前站着顾大宏,他只问了一句:“没事吧?”屠户说:“挨打了。”然后有人给他松绑,顾大宏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手指头都在。屠户问:“穆天顺来了吧?”
  顾大宏说:“来了。”
  很多年以后,顾大宏也是这样走到肉店里,分开买肉的人群,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屠户愤然挥动着剁骨刀,一块一块猪肉分离出来。屠户那时已经结婚,娶了一个戴城郊县的女人,并且生下一个和我同岁的儿子。顾大宏说:“他们在云南出事了,我刚收到电报。”屠户的手一软,剁骨刀猛然砍在砧板上,吃进木头里,立在那儿。那是大耳朵和李苏华,他们去云南看李红霞,她已经割了八年的橡胶,有一个昆明的男人要娶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割橡胶。他们三个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汽车,后来那车翻在山沟里,他们全都死了。
  屠户也是这样茫然地看着顾大宏,试图越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好像在那条道路的尽头站着她,和他们。屠户愣了很久,人们注视着他,他抬头对我爸爸说:“刚才我差点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他不再管那把刀,摘了身上的围裙,一个人走了。
  屠户那时不要顾大宏扶着,一个人走了过去。对面顾艾兰扶着穆天顺走了过来。穆天顺好像很热,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屠户心想自己必须潇洒些,让顾艾兰难过。错身的时候屠户还对穆天顺打了个招呼:“姐夫,你好。”
  穆天顺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回家。”穆天顺根本不是在和他说话。屠户说:“你回不了家了,你只能回面粉厂。”这时顾艾兰伸出手,很爱怜地抚摸了穆天顺的额头。她根本没有看屠户。
  他们后来也结婚了,婚期和顾大宏李苏华几乎同时,他们在面粉厂里办了极为简陋的喜事。一九六八年春天,一颗跳弹飞到了穆天顺额头上,他居然没死,救活以后变得有点傻,常犯头痛病。他会指着自己额头的弹孔,问每一个人:“你们看,这像不像一朵花?”那时顾艾兰仍会抚摸他的额头,带着一丝爱怜,直到他真的变成一个疯子。那时他说的是,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屁眼。
  屠户不知道那是一个尽头,他向对面看去。有一辆黄鱼车,大耳朵扶着车把,红霞小姨站在车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屠户咧嘴一笑,红霞小姨大声说:“你怎么回事?……毛呢?”
  屠户说:“剃掉了!”
  红霞小姨差点气昏过去。屠户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最美,他撒了欢地向她跑过去。
  屠户说那是红霞小姨最英姿飒爽的一天,她站在黄鱼车上,越来越高,背景是浓烟弥漫的天空。她腰系武装带,打着绑腿,一手提枪,一手拿着军刺。他觉得自己也挺好看的,毛都没了,喝过两桶水,还被人踩着肚子做了几次喷泉,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屠户说:“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红霞小姨说:“猪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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