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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3)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 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 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 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陰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 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陽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 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陰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一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来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 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 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 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 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 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 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 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 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 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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