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茅盾 >

四(3)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騷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槍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槍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槍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 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陰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槍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槍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槍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槍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 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奶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 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 不得儿子,转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乱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干什么?”
  “干什么呀!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么?”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騷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满身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皮!”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槍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皮放印子钱,老剥皮强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强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党?”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党!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党,槍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片来吓我诱我,你害死人了,——进宝,饶了我呀!他们逼我吓我,他们势头大!”
  这时机关槍声又卜卜地从空中传来。佩手槍的青年转脸向外边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槍来,提高嗓子,发命令道: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曾剥皮和他的儿子带走!”
  于是火把和脚步声一齐往外边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驹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大哭着追上去。却在花厅檐前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个农民赶上前拉起她来,好像安慰她似的厉声喊道:
  “你发疯了么?不干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到后面去罢!不许乱跑!”
  当下曾沧海父子被拖着推着到了大街上,就看见三三五五的农民,颈间都围一条红布,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大街上乱跑。迎面来了一伙人,没有槍,也 带住一个人,却是李四。曾沧海正待抛过一个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两下里一擦肩就过去了。曾沧海他们却是向西去,繁密的槍声也是从西面来。机关槍声每隔二三 分钟便卜卜地怒吼着。所有的店铺和住户都关了门,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灯光来。
  劲风挟着黑烟吹来,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么地方又起火了。
  转了一个弯,过不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宏昌典当的高墙。曾沧海父子和押着他们的七八个人被围裹在一大群杂色的队伍里了:有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的农民,也 有颈间束着红布条的兵,都挤在这街角。忽然从宏昌典当的高墙上放出一条红光来,卜卜卜——那火绳一样的东西向四面扫,蓦地,这“火绳”掠近曾沧海父子们所 在的那个街角了!
  “散——开!”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槍声从他们身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 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槍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槍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 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槍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冲锋呀!冲锋呀!”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铺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管押着曾氏父子的几个人也冲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两个来,他们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后退,可是还不到十多步远,宏昌当高墙上的机关槍最后一次又扫射过来,四个人都仆倒了。又一群农民和兵的混合队伍从后面飞奔而来,在这四个人身上踏过,直扑宏昌当。
  机关槍声渐渐稀薄了。
  曾家驹伏在地上,最初以为自己是死了;后来试把手脚动一下,奇怪!手脚依然是好好的,身上也没觉到什么痛。他坐起来看看他的身边。两个农民都没有声息。曾沧海蜷曲着身子,半个脸向上,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淌出血来。曾家驹呆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撒腿就跑。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一条冷僻小巷的时候,脚下绊着什么东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弹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向宏昌当那方面看:火焰直冲高 空,半边天都红了。槍声还是断断续续地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呐喊。正在没有计较,他的脚又碰着了横在地下的那个东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死人,颈 间束着红布条,手里还抓着一枝手槍。一个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驹心头展开。他赶快从死人颈间解下那红布条,束在自己颈子上,又从死人手里捞得了那枝手槍,便再 向前跑。
  现在槍声差不多没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烧声,以及嘈杂的人声,从远远传来。这条小巷子却像死的一样,所有的人家都闭紧了大门,连灯光都没有一点。曾 家驹一面走,一面像觅食的野狗似的向左边右边看。将近巷底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楼房闪着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便上前打门,眼里射出凶光来。
  “你回来了么?阿弥陀佛!”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了。但当她看见是一个不相识者满脸杀气擎起手槍对准她,就狂喊一声,往里边跑。曾家驹追进去,一句话不说。追过了一个院 子,在点着灯火的屋子前,那妇人就跌倒了。曾家驹也不管她,飞快地闯进屋子,迎面又看见一个老妇人的惊慌的皱脸在他眼前一晃,似乎还叫了一声“啊哟!”
  曾家驹又冲上楼去,跑进一间卧室,也点着灯,床上白布帐子低垂。曾家驹一手撩开帐子,就看见红喷喷的小孩子的脸儿露在绿绸的夹被外边。他旋风似的将这绿绸夹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风似的赶到床前的衣橱前,打开橱门,伸手就在橱里掏摸。
  “妈呀!妈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着叫起来了。这声音使得曾家驹一跳。他慌慌张张举起手槍来对床上放射了。劈!——槍声在这小房间里更显得惨厉可怕。曾家驹自己也猛 一惊,手槍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床里的小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同时,房外楼梯上脚步声音响了,带哭带嚷的青年妇人奔进房来。她扑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 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边,痴痴地对着曾家驹看。
  曾家驹下意识地拾取那手槍来,再对准那妇人和孩子;他的脸铁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涨大。但此时那老妇人也抖索索地跑进来了,扑通跪在楼板上,喃喃地说: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