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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2)


  “你看呀!没有走错了路么?”
  张素素微笑,不回答。这位感情热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觉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带了走了;她正也忙着替四小姐设想那不可知的将来,——海阔天空的将来,充满着强烈鲜艳的色彩。
  从张素素的不出声,四小姐也就知道路并没走错,她们的目的地便是乡村。四小姐就觉得很高兴了。她专心观玩那飞驰过的田野,她的心魂暂时又回到了故乡。 这里和她的故乡并没多少差异,就只多了些汽车在黄尘中发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声,又推着张素素了。她们的汽车已经开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许多汽车,五 颜六色的,停在柳树荫下。而且也有红嘴唇,细眉毛,赤裸着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从汽车里走出来。这里依旧是上海呀!
  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小姐的惊异一步一步增加,累坠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色,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 里仍旧是“上海”;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小姐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小姐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 的浪笑,一只白腿翘起,高跟皮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那么紧,那么紧!四小姐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小姐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小姐很想别转了脸走过,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 回来,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么,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做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么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干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陽当空,河 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 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罢!”——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
  太陽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瞑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陰陽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fu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么;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到《太上感应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 佩珊的衣裳霍霍地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么办呢?照这样下 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欢走动。”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么!你的嘴唇依然那样红,臂膊依然那样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样会说话!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丽,可以使得未来的正式丈夫快乐,也可以使你自己快乐,难道不是么?”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年纪,她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一枝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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