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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2)


  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 “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地。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 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
  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 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 画!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
  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么?——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
  窗外猛起了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突然变了色,锐声叫道:
  “什么!涨了么?——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么?——咳咳!——我们大势已去了呀!……”
  拍达!吴荪甫掷听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发里,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不料竹斋又是这一手!大事却坏在他手里!那么,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 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的那番话,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么?——“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了人的!”只是这一个意思在吴 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槍来,就把槍口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 的。
  窗外是狂风怒吼,斜脚雨打那窗上的玻璃,达达达地。可是那手槍没有放射。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槍掉在地下。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了。
  吴荪甫蹶然跃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
  “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
  既然来了,请坐一坐!”
  丁医生愕然耸耸肩膀,还没开口,吴荪甫早又转过身去抓起了那电话筒,再打电话。这回是打到他厂里去了。他问明了是屠维岳时,就只厉声吩咐一句:“明天全厂停工!”他再不理睬听筒中那吱吱的声音,一手挂上了,就转脸看着丁医生微微笑着说:
  “丁医生,你说避暑是往哪里去好些?我想吹点海风呢!”
  “那就是青岛罢!再不然,远一些,就是秦皇岛也行!”
  “那么牯岭呢?”
  “牯岭也是好的,可没有海风,况且这几天听说红军打吉安,长沙被围,南昌,九江都很吃紧!——”
  “哈哈哈,这不要紧!我正想去看看那红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过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纵容了出来的!可是,丁医生,请你坐一会儿,我去吩咐了几句话就来。”
  吴荪甫异样地狂笑着,站起身来就走出了那书房,一直跑上楼去。现在知道什么都完了,他倒又镇静起来了;他轻步跑进了自己房里,看见少奶奶倦倚在靠窗的沙发上看一本书。
  “佩瑶!赶快叫他们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上轮船出码头。避暑去!”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来;她那膝头的书就掉在地上,书中间又飞出一朵干枯了的白玫瑰。这书,这枯花,吴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见了,但和上两次一样,今回又是万事牵心,滑过了注意。少奶奶红着脸,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
  “那不是太局促了么?可是,也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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