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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8)

姑姑一语未了,就听到产房里一连声地响,一个白衣白帽的护一士 拉开门,冲出来。在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产房里那张白铁腿黑革垫的产床 上,仰着一个白净小女人。我急忙别过脸,往里走几步,,眼睛往墙上看。女护一士 说:老师,她要生。姑抬起腕看表,说:你别听她说,不行,起码还要半个小时。护一士 问:您进去看看?姑说:看不看都一样。你要抽烟尽管抽,这里不是协和医院。姑跟女护一士 进了产房。女护一士 关门时,使劲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掏出一支烟点燃。

妻子怯怯地问我:狐狸一精一真能变成媳妇?我想了想,说:也许吧。妻子说:你出门在外,可要当心。我点点头。那只苍蝇正在奋力冲撞玻璃。

窗外的光线似乎暗淡一些,玉米林里打围的汉子们又面北过来,看不清眉眼,只依稀分辨出一些长的头或是圆的头。人的喊叫声有些疲乏,狗的叫声却比适才粗犷嘹亮。东西向的公路上,有一台灰绿色的手扶拖拉机噗噗地叫着疯跑,朝天的烟筒里喷吐着一圈圈白烟,开车的人面部忽喇忽喇地射出炽目的白光。又过了一辆马牛车,一匹花马拉着长套,一头黑牛驾着辕,车上载着乌黑的东西,也许是煤:马腚上亮亮地泛着光,也许是汗,也许是膘。马蹄夸张地抬起很高,牛蹄不离地面,牛不是在走,而是在流动,凭着经验,我看到了黑牛那两支粗大结实的犄角。一辆鲜红摩托车,骑着两个人,一个男一个女,女的搂住男的腰,像兔子一样在路上蹦跳,超了马牛车,又超了手扶拖拉机,嗵嗵嗵嗵直劲响,把整个世界都震动了。

姑和那个女护一士 从产房里出来。姑说:你翻开书看看吧,大概在五十八页上,要不是我认识她公公,我就给她一顿臭骂。姑不知要骂谁。女护一士 走到我面前--她的脸粉嘟嘟的,委实嫩得灵活,一溜刘海盖住额头,连眉毛都看不见--我慌忙站起来,退到墙角上,让出她的位子来,我说:对不起。她说:没事,您只管坐着。我哪里还好意思再坐,见女护一士 的手伸到我的眼下,拉开了一个抽屉。她的手小巧玲珑,皮肤粗糙,指头上爆着一圈圈的白皮。她的手努力表演着,紧张得颤抖。打狐狸呀!很远的南方飘来喊声。手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我想象着她的脸,她的脸就印在手上。手在抽屉里躲躲藏藏,像一只小耗子。抽屉里花花绿绿,书并不多,有两颗翠绿色的玻璃球在骨碌碌滚动。女护一士 的胳膊上生着纤弱如丝的黄毛。打狐狸呀!她总算把一本书从抽屉里提出来。书脊上贴着胶布,破碎的封面上也贴着胶布,我看到那是一本《妇产科教程》。姑说:也许是六十八页,我记不清了,你翻开看看。女护一士 翻书,翻动书页哗哗响。说:老师,跟您说的一样。姑说:好吗?

喊打狐狸声和狗叫声沉默了几分钟,又忽然觉悟般地大响起来,二十几个汉子散在玉米林里,怎么数也数不全。姑骂一声,又问我:你信不信,我真的见过狐狸炼丹。妻子说:姑,你别说,俺害怕。姑说:怕什么!妻子说:您说吧,俺不怕。姑说:也不过是十几年前事,十几年前,人比现在少多了。三年困难,全公社生了七个孩子,死了四个。那会儿人少,荒地也多,路也少。有一天夜里,我去王干坝接生,接完生就是后半夜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小伙子说:姑,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不用,你快回去照顾你媳妇。他还是要送我,我说:没事,我走惯了夜路,什么都不怕。那个小伙子回去了。一出村,我心里就怯生生的,那个天,没死没活地黑,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黑的天。我摸索着路走,听着路两边的高粱叶子哗哗地响,象有人摇的,一串串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还有哞嗤哞嗤的喘气声。路越走越不平坦,乱糟糟的细草缠着我的腿,毛绒绒的尾巴扫着我的脸。我的头皮一炸一炸的,头发都支楞起来了。我知道毁了。碰上邪了。你大爷爷给我说过这种情景,我原来也不信,这下信了。我走不动了,瘫在地上,听着四面八方的风响,勾儿嘎儿的鸟叫,叽叽咕咕的人语,心里想:今日算完了。坐了半天,又想,不就是个死吗?半辈子人啦,活着没味,死了也利索,想着想着胆就壮了,我大叫:邪魔鬼祟,有本事就使吧,你姑奶奶连死都不怕。我这一声吼不打紧,眼见着远远地过来一道火光,停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叭嘎叭嘎地响一阵,就看到有一颗碗大的火球慢慢地升起来,升到五六米高的光景,在空中停停,又慢慢落下。连升三次,那火球就在空中舞起来,像两个孩子在抛球,划一道红线,又一道红线。那个球发出不刺眼的红光;照清了我眼前的一片绿草……好久好久,火球没了,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狐狸露了一下相,紧接着一溜火线走了。这时,黑雾散了,我看到了满天星星和遍地的坟头,我被邪到老墓田里了……从河对面传来了你大爷爷喊我的声音……你大爷爷那时还活着,我出去给人家看病,他就拄着拐棍在河堤上等我……你还不信吗?我说:也许……您在神经极度紧张之后产生了错觉。姑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我是医生,还不知道什么是错觉?

我说希望能碰到次狐狸炼丹,也好开开眼,姑说绝对不可能了,现如今人太多了,鼻子里眼里都是人,人多地面窄,人多心眼黑,山猫野兽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到哪里去炼丹!

门嘎吱一声响,进来的是女护一士 ,她提着两只热水瓶,热水瓶塞儿咝咝地叫。她什么时候出去打开水我不知道,我光顾了听姑讲炼丹了。姑说:小安,这就是我那个当电一影 导演的侄子。安护一士 说:我早就认出来了。安护一士 用蜕皮的手端一杯水给我,我伸手接水时,礼貌地看着她,她说:我看过您的电一影 。您喜欢用慢镜头。姑说:你不是选演员吗?看看小安怎么样?我说,我要带走她,谁帮你接生?姑说:我一个人干,扶植年轻一代嘛。

大家笑了一阵。安护一士 又给我妻子倒了一杯水。产妇的婆婆从产房里冲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露头了……露头了……。姑说:你就在外边等着吧,产房里地方小,转不开人。产妇的婆婆诺诺连声。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一娘一们,留着二刀毛。一张大脸红扑扑的,气色好得如刚上市的小萝卜。安护一士 对我嫣然一笑,说:老师,您坐着。她叫我老师,我看到妻子脸上抽搐。安护一士 的脸嫩得像毛桃,眼睛开了一些,双唇极富感情,红润得象熟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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