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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七叔 5

他逢人便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逢人便说红色一江一 山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跑到小学校,找到刘九——这事我没亲见,是听在小学里当教师的羊国说的。羊国说: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学校传达室里,K刘九叫板。你七叔说:刘九,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来论论押!刘九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烟,一声也不吭。你七叔说:老子们啦命儿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你。旧社会里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会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你,,这事真他一娘一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门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你七叔人来疯,跳到一张発子上,挥舞着胳膊,像大干部做报告一样,拖着长腔演讲:同志们吶——同志们——东风吹,战鼓擂,当前世界上究竞谁怕谁?……黑白顓倒啊,同志们——在你七叔演讲时,殫刘九垂头不语,宛若一块死木头。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刘九才缓缓地站起来,对着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过去,嘴里啷哝着: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刘九将嗨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只看到你七叔小脸焦黄,一句话没说就锅着腰走了。

七叔的坟墓,座落在一块麦田的中央。麦田里成行成列地生长着一些桑树。麦子黄稍时,喿椹也熟了。我最后一次去七叔的坟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雾很大,麦稍子湿滴漉的。一群軎鹮在喿树上琢桑椹。太一陽一出来了,雾如轻纱,在喿树间飙。我立在七叔墓前,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关七叔的许多往事在脑子里冲撞着,好像一个不大的瓦罐里装了太多的鱼虾。我一胡一 思乱想了一阵,从怀里換出一瓶酒,咬开塞子,奠在墓前。

七叔吧暱着嘴,赞道:好酒,好酒!一辈子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他一忠接一盘地往嘴里倒酒。我说:七叔,少喝点,别喝醉了。他说:醉?我这辈子不知醉了是个啥滋味。

七叔喝醉后的样子实在是可怕极了。他躺在炕上,裂破嗓子似地叫:亲一娘一呀,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一边吼叫,一边抓胸擂头,还用那双大脚,轮番蹬踹间壁墙。前面我曾说过,七叔生了一双特大的脚,不但大,而且还有点畸形怪状。他要穿加肥的46码鞋,脚底

那W厚茧,赛过骆蛇腿上的骈胝。农家的间壁墙都是用一层土坯垒到房梁,虚立着,怎禁得住他的脚踹?忽通一脚,间壁墙摇晃;忽通又一脚,间壁墙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几脚,就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响,间壁墙倒了。墙外就是锅灶,锅里熬着一锅稀粥,七婶正在灶前烧火。结果是墙倒了,锅破了,灶瘫了,还差一点就把七婶砸死。解放和跃进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里,你一脚我一脚,踹得他球似的满院子打滚。这时七叔的小儿子丰收从外边进来,急忙忙地问:哥,你们干啥?解放和跃进道:你没长眼吗?丰收道:踢来踢去的,多费劲嘛,依我说,干脆掘个坑把老东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跃进有点犹豫,可那丰收生性鲁莽,管自找来一把铁锹,在当院里挖起埋人坑来。七嫁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拦住了邻居张老人。张老人是三八年的老一党一 员,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连一党一 支部书记都另眼看待他。七婢把张老人拉进院子,看到丰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跃进每人拖着七叔一条腿往坑里拖。七叔手扒着地,像个小娃娃一样嚎哭着。一见有人来,七叔大臧:救命啊……还乡一团一 要埋人啦

张老人见状大怒,骂道:狗杂种们,你们想干什么?

丰收斜着眼道:我们想活埋了这个老东西!

张老人道:这个老东西是谁?

丰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张老人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爹?

丰收道:他是不是我们的爹,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恨他。他活着,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们决心活埋了他,一来解解心头之恨,二来为国家省下一部分粮食。

张老人道:孽畜!活埋亲爹,无论搁在什么朝代也是凌迟大罪。你们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丰收瞪着眼问:张爷爷,你告诉我们,啥叫凌迟?

张老人道:就是千刀万剐,一直剐成骨头架子。

丰收看看解放和跃进,道:哥,我们是銀他阑着玩的,对不对?解放和跃进忙说:对,对,纯粹是闹着玩的。

张老人道:闹着玩?有你们这个玩法吗?

七叔从桑树上摘下一些桑椹,双手捧到我面前说:吃吧,吃吧,甜极了。

我说:您留着自己吃吧。

他说:我已经吃了许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椹染成了紫红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赠我的喿椹。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里去坐坐,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我弯着腰,尾随着七叔,钻进了他的坟墓。墓中有一股发霉的气息。七叔点燃了一盏豆油灯。一一团一 黄光,照亮了想促的墓穴。我看到,当年我们扔进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经烂成了碎片。但那个骨灰盒还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个粗瓷大碗,盛来一碗水,让我喝。我没敢喝。七叔叹息道:你七坤就要来找我了,她来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淸静了。

起风了。成熟的麦子晃动着沉甸甸的穰子,像一层层凝滞的金黄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着呛鼻的尘土气息,当然也有淸新的空气在其中。无际的金黄中点缀着醒目的翠绿。喿叶肥大,油光闪闪,富含营养,正是春蚕上簇前的最后一遍喿叶。

县文化馆的文学创作辅导员王意,五十年代末被错划成右派时曾在我们村劳动改造过。她对我说:我认识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经病。你七叔长相凶恶,但心眼不坏。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难,你七叔一边拉耧播种,一边伸手从喿树上往下撕桑叶吃。他咀睡得满嘴冒绿沫,像一只受伤的蝗虫。王慧说你七叔一边吃着喿叶一边臧叫:饿啊,饿啊,把人快要饿死了呀……王慧说:在我的印像里,你七叔好像一匹马,逮着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也许他就是一匹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话的专家,她说那蚕宝宝就是一匹马变的。你看看那眠时高昂着的蚕头,像不像一匹马?

一只灰突突的鸟儿从麦垄间冲上蓝夭,留下一串花样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脑海里,闪开了一道缝隙,清凉的泉水涌出来。-只黑色的蝴蝶在麦里桑间忽上忽下、懒洋洋地飞行着,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灵魂。

于是我就追着那只黑蝶说:七叔,其实我们爱你;七叔,我们真的爱你;尽管您满怀着冤恨而死,但我们还是希望您的灵魂早日去您该去的地方,该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该下地狱您就下地狱,在这不一陰一不一陽一的地界里混着,终究不是个办法,您说呢?

一只燕子闪电般掠过麦梢。燕子过后,黑媳不见了。如果七叔的灵魂进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归宿。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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