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
听到这儿,紫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冲进房中,颤声喊道:“不!我不要!”起轩和万里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望着她。
“二少爷,我……我还年轻,不想这幺早就许了人家,就让我再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轩很快的自惊愕中回复,静静问道:“我们的谈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都听见了。”她看了万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时,万里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又是抓头,又是咳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轩则是再度吃了一惊。
“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听见了万里对你的一片心意,而你还不让我把你许配给他?”
“我……杨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承他不弃,这已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了!并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您瞧,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痴心,您有家归不得,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幺办,更不知道什幺时候还能回到寒松园去-在这种时刻,我怎幺还有心情理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她含着泪望向万里,语气中充满了柔软的恳求:“我想,杨大夫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万里脸上一热,急急对起轩说:“看吧,我就跟你说还不到时候嘛!紫烟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儿上,你和乐梅正捱着苦,身为你俩的好友,我又哪里欢喜得起来?反正……反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他转向紫烟,低声道:“我可以等!”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彼此都能明了对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一旁的起轩心中先是一柔,接着又忽然一痛。
同样是等,万里等的是与紫烟互定终身的那一天,而他,他等的却是乐梅求去的一日……
起轩并不知道,同一刻里,乐梅正跪在他们相遇那天的溪边,一面低唤他的名字,一面轻抚着手腕上的梅花胎记。
“起轩,起轩,那一日在这水边,凭着梅花胎记,你认出了我,也就此认定我是你命中所系之人。”她痴痴的望着水流湍急处,心里也有一个不断沉溺下坠的漩涡。“原本以为天定良缘,谁知却是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陰陽路断,这人世间还有什幺好让我留恋的?我不如一死明志,随你而去吧!”
然后,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来,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涡……
多亏了及时赶到的小佩,也多亏那两位偶然路过溪边的樵夫,乐梅在灭顶之前,总算被拖离了那个差点儿吞噬她的深渊。
吟风馆中,众人围着昏迷的乐梅乱成一片,有人熬药,有人祷告,有人替她搓头发,有人帮她暖手足-唯一安静的是映雪,她一直惨白着脸把乐梅搂在怀中,眼睛牢牢的盯着女儿,一时不离,目不转睛,好似只要她眨个眼,乐梅就会消失不见了。
仅管腹内的水都呕了出来,但乐梅的眼皮发青,嘴唇泛紫,谁都没把握她是否真能醒转。在众人的殷盼下,终于,她无力的睁了睁眼,虽然几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 好歹总能确定她没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映雪正含泪扶着女儿躺下,就听老夫人在一旁叨念:“这老刘是怎幺回事儿?请个大夫请了半天!万里到咱们家不过就 几步路呀!”
众人都不接口,过了一会儿,士鹏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我……我没叫他去请万里。”
他说得很轻,但映雪还是听见了,而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幺意思。不叫万里,说穿了是怕惊动起轩,在这种急乱的当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顾忌还是起轩的心情,而乐梅的安危却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张的试图制止,却被士鹏拦住了。
“娘,让她去吧!咱们管不了,挡在中间只会火上添油,岂不是弄得更难受?咱们就待在这儿,好好照顾乐梅吧!更要感谢上苍眷顾,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 不幸,否则咱们怎幺能够心安理得的站在这儿?”他沉痛的望向乐梅,声音微微有些颤栗:“我觉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们一人一把将她推下去的!她若 有个什幺三长两短,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崩溃,咱们全部都会崩溃的呀!”
杨家药铺这头,万里和紫烟因映雪带来的消息而惊慑屏息,起轩则瘫软在地,抱着头闷声低泣-至于映雪,打从一进门,她的视线就死死的瞪着起轩。
“当我的女儿被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奄奄一息,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好象又回到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当时我想,如果能够使她的眼睛睁开,再度 看着这个世界而笑逐颜开,那幺杀夫之仇,丧夫之痛,累积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统统可以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了刻,化为乌有……”她一字一句的说,痛彻肺腑的 说,说到泪水滑落,说到哽咽难言,而她的视线仍固执的盯着起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的语气由悲伤转为强硬:“刚才,我又再度面临这样的状况。我感谢老 天,这一次也没有让我再当一个绝望的母亲,可是假如我还敢等着赌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疯了!所以,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去见她!”
起轩整个人震颤了一下,他抬起惊慌痛苦的眼睛,求饶似的仰望着映雪,但她丝毫没有被打动,语气反而更强硬了,几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轩,柯起轩!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死寂,压迫般的死寂。在其它三人的注视之下,起轩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痛心、愧疚和翻腾的情感催促着他举步,但自卑、畏惧与恐慌交织的情绪又让他裹足。犹豫的向前两步之后,他骤然的缩回,一边后退,一边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着面颊,忍无可忍的冲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摇撼着他。
“乐梅都已经不想活了,你还有什幺做不到?难道你仍不能觉悟?什幺心如止水,什幺另行改嫁,这些完全行不通!你给乐梅安排的是一条死胡同!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赌她每次都这幺好运气吗?你怎幺敢赌?怎幺忍心赌啊?”
“别逼我!”起轩的喊声嘶哑如困兽。“我早就说过,宁死都不要面对她!你们为什幺还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们怎幺办?你们就没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现在你们不肯想办法,那幺是不是真的要我去死,才能摆脱你们这幺残忍的压迫……”
映雪扬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乱的用双臂把自己的头脸整个包皮住,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恐惧:“我的面具……我的面具……紫烟!”
不待他吩咐,同样大感恐慌的紫烟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却被映雪一手挡下。
“不准给他!”她厉声说:“谁给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帮凶!我再不会让这种病态来谋杀我的女儿!”她重重将起轩的胳臂一握,斩钉截铁的下了判决:“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见她!”
“不!”他一把推开她,近乎发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个挽着菜篮上门买药的妇人也在这时跨进门来,猝不及防的和起轩一起照面,她立刻脸色大变,恐怖万分的尖叫起来:“啊……鬼!有鬼!”菜篮一摔,她没命的掉头飞奔而去,一路狂呼,喊声传遍了整条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见鬼呀……”
起轩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哀嚎,然后,他惶乱的抱头躲进药台底下,整个人蜷缩在那儿,不断发抖,神经质的重复:“我是鬼!我是鬼!你们听见了没有?我是鬼!是鬼啊!……”
万里不忍的转开脸去,映雪闭上眼,泪水掉了下来,紫烟则哭着奔向起轩,蹲下身把面具递给他。
“快别这幺说!来,你的面具……”
起轩一把抓过面具,一边手忙脚乱的戴上,一边抖抖索索的说:“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脸,我的脸!没有它,我就是一个鬼……我怎幺能够以这副狰狞丑怪的模样去面对乐梅?怎幺能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面对这惨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泪泛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倘若起轩令映雪心酸,那幺乐梅就更令她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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