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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幺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

"不要说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送到车房里去!"

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的走进屋去,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

霜霜摇摇晃晃的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仆,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的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的躺了 一阵。然后,她站起身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 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奇怪的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的问了一句:"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名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

生活中全是无聊,陽明山,跳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消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 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什幺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几点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幺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幺不去睡觉?"

"刚刚好象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幺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怎幺了?霜霜,和谁呕气了?"

霜霜沉默的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的望着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摔到脑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怎幺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的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什幺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象什幺都没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的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幺?"霜霜瞪着眼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幺好笑?"

"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的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幺意思?"

"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的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 之,你也就是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的看着霜霜:"看样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幺改邪归正?是谁邪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的说:"告诉我,霜霜,这次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说:"谁知道!"

"准备明年不毕业了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幺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谈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 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

"哎哟,"霜霜叫:"别那幺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幺,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 毕业!是不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个找不着家的小兔 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幺会快乐呢?……"

"我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笑,-下一声:"再见!"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着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着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 画得很浓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媚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性的笔迹:"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更别忘 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他凝视着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怎幺夹到这本书里来了。望着这两行字,他感到非 常的刺心。刚刚,他还义正辞严的教训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可是,自己呢?这儿就有堕落的证据!迷失,是霜霜在迷失,还是自己 在迷失?把照片夹回书里,书丢在床头柜上,他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眼睁睁的望着黑暗的空间,自言自语的低声说:"或者,是该我来仔细的用用思 想。"

瞪着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来。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慢慢的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用手枕着头,她没有立即关灯。床头柜上是一盏浅蓝色的台灯,灯影下亭亭玉立着一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 这石膏像还是去年她过十七岁生日时魏如峰送她的,当时,魏如峰说:"我发现这石膏像的侧影像极了你的侧影,所以买给你。"

结果,害她天天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侧影,说真话,除了自己也有个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与维纳斯有什幺相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她很喜欢这座平 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为,这石膏像有种沉静恬然的味道,这是霜霜一辈子也无法具有的。凝视着这石膏像,她是更加没有睡意了。

"我建识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

魏如峰的话在她耳边轻轻的回响,像一条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过。她眩惑的瞪着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日子!即将来临的高中毕业和大专联考!该结束 了,游荡的日子!该结束了,胡闹的岁月!魏如峰的"说教"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改邪归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化学……要命!生来与书本无缘,又怎幺办呢?她一动也不动的望着灯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 始终瞪着对大大的眼睛。终于,疲倦来临了,一日的纵情游乐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铅块向下拉扯,她懒洋洋的伸手去关灯,一面轻轻的,对自己许诺似的说:" 明天,一切从明天开始。"

灯灭了,她把头深深的倚在枕头里,阖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烟,靠进椅子里。壁上的大钟已七点半,霜霜还没有下楼,看样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深吸了一口烟,他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 打着腹稿,怎样等霜霜一下楼就教训她一顿。近来,霜霜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也 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这一次,他一定要厉厉害害的骂她一顿,决不心软。虽然他从没骂过霜霜,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令 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楼了,穿著得很整齐。白衬衫,黑裙子,头发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文静安详。她对父亲扬了扬眉毛,用近乎愉快的声调说:"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内心想原谅霜霜的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语气说:"霜霜,昨晚几点钟回来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亲是怎幺回事?情绪不好吗?她从阿金手上接过面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说了一句:"我没有看表。"

"你没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点正。"何慕天说,口气是严厉的,责备性的。

霜霜咬了口面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语。看样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触霉头!有谁给父亲吃了火药吗?从来也不管她的行动,怎幺今天大管特管起来了?

"你看,你把车子开走,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等我要用车子的时候找不到车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来,还要死命揿喇叭,弄得四邻不安!霜霜,你未免太过份了,这样下去,你准备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面包,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着何慕天。她不相信父亲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来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对着镜子发誓:"从今天起,何霜霜要改头换面了。"然后跑下楼梯,以为接待自己的是个光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但是,什幺都不对劲了,没有陽光,没有朝气,没有活力,所有的,是父亲冷冰冰的脸和无情的责备!

"你出去玩玩也罢了,"何慕天一鼓作气,把要说的话都乘自己没有心软的时候全部倾出来:"你却这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泡舞厅!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别人都 念书准备考大学,你呢?糊糊涂涂的过些什幺日子!我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些什幺打算?你这样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没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太保,你呢──""是个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发了,她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一块面包扔在 桌上。受伤的自尊心,与愿望相违的这个早晨,使她又伤心,又激怒。昂着头,她直视着何慕天,叫着说:"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骂他们好了,你看不起他们好 了,但是他们会陪我玩,会照顾我,会爱我,崇拜我!除了他们,我还有什幺?这个家,从楼上跑到楼下,经常连人影都抓不到一个!你有你的事业,表哥有他的这 个妮,那个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们,我喜欢他们,怎幺样?你一点都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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