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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幺不对头的事?何慕天 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幺回事?晓彤匆匆的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白错愕的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

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怎幺了?我说错了什幺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晓彤困惑的摇摇头。

"你弄清楚是怎幺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

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脱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的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的自语:"怎幺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幺呢?为什幺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著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的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身颤栗的、哭泣的、哀求的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晓彤跑进来了,跪在母亲面前,她用双手抓住母亲的手腕,叫着说:"妈妈!这是怎幺回事?妈妈,你怎幺了?"

梦竹放下手来,她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晓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晓彤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的说:"晓彤!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对我发誓,从今起,你永不许理那个姓魏的,你答应我,和他绝交!"

"妈妈!"晓彤惊慌的大喊,如同被兜头浇来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为什幺?妈妈,为什幺?"

"你发誓!晓彤,你立刻对我发誓!"梦竹喊,把晓彤抓得更紧。

"可是,"晓彤脸色苍白,黑眼珠里盛满了惊恐和哀求:"你说他很好,你说你喜欢他!"

"现在不同了!"梦竹叫:"你对我发誓!"她猛烈的摇着晓彤。"我不许你理他!永远不许你理他!"

"可是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哭着叫。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这许多"为什幺"像一个个大浪,排山倒海的对梦竹卷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几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翻搅掀腾呼叫──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

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地点:重庆几度夕陽红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

几度夕陽红

薄暮时分。

室内静悄悄的。

杨明远坐在床上,倚着窗子,就着窗口射进来的昏黄的光线,专心一致的补着他那双已经千疮百孔的袜子。整个一间寝室内,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旧的口琴,铁片和螺丝钉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却怎幺都拼不拢来,他一面在拼拼凑凑,一面在低低的诅咒。

暮色在室内加重,光线越来越暗了。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王孝城的咒骂:"他妈的!"

杨明远吃了一惊,针刺进了手指里,抬起头来,他没好气的说:"怎幺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头也不抬的说,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和王孝城愤怒的喝骂声:"他妈的,有朝一日,我不杀尽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幺,你还是趁早改姓吧!"杨明远说,慢吞吞的打了个结,咬断了线头,把袜子送到窗口去,仔细的审视着自己的手工。把补好的袜子从手上抽下来,拿起另一只没有补的套在手上,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洞。"我打赌耗子在我的柜子里做窝了!"

"喂,小杨,"王孝城叫:"灯点起来,怎幺样?"

"没桐油了。"杨明远静静的说,开始穿针,穿来穿去,线头就是不进针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叹口气说:"画上十张工笔翎毛,也没有补一双袜子的工程大!"

"你那个还能叫袜子呀?"王孝城说:"叫鱼网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这上面费工夫呢!"

"你有接济,我呢?"杨明远耸耸肩。

"接济?谁的接济到了?"门口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声,接着,一个人影从外面窜了进来,矮矮小小的个子,一对大眼睛,圆圆的脸,一股聪明调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济来了?好呀,拿出来,看话剧去!"

"你听清楚了没有?"王孝城说:"叽哩呱啦乱嚷,接济来了,周末还会泡在宿舍里呀!"

"咦,宿舍里的人呢?"小个子张望着问。

"进城的进城了,没进城的大概都去茶馆了。"杨明远说,终于把线头穿进了针孔里,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线头,他透了口长气:"阿弥陀佛!"

小个子赶上前来,伸手夺过杨明远手里的破袜子和针线,一面嚷着说:"补这个做什幺,话剧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线头又被拉出来了,杨明远跳下地来,气呼呼的说:"小罗,我要揍你!捣什幺蛋嘛!以后全穿你的袜子,看吧!"

"哈哈,我的袜子已经尸骨无存,从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袜子了。"小罗笑嘻嘻的。

"什幺话剧?"王孝城问。

"江村和舒绣文合演的闺怨,有兴趣没有?"

"有兴趣又怎样?"王孝城无精打采的说:"没钱!"

"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小罗说,伸手在长衫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了两张票来,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说:"瞧!这是什幺?"

"唔,"王孝城皱皱眉:"你哪儿弄来的?"

杨明远拿起票来,仔细的看了看,不感兴趣的放回桌子上,耸耸肩说:"我说呢,他那里来的钱,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罗就是会这一套。赶快把袜子还给我,我就只有这幺一百零一双!"

"我跟你们讲,"小罗拿起票来,仍然兴致盎然的说:"我们混进去,国泰那个收票员,我已经和他混熟了,包管你们没问题。江村和舒绣文的闺怨,他们说江村把白朗宁简直演活了。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说着,他转身就向门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杨明远:"你呢?怎幺样?去不去?""两张票,怎幺去三个人?"杨明远问。

"混进去呀!"小罗叫:"走吧,小杨,别那幺婆婆妈妈了。"

"你有车钱?"杨明远怀疑的望着小罗。

"哈!"小罗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老天给我们两条腿做什幺用的?走呀!"

"从艺专走到国泰?"杨明远问:"假若混不进去,这两小时的路岂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这幺瞻前顾后的,人就别活着了!"小罗说,把杨明远的袜子扔在床上:"到底你们去不去?"

"去!"王孝城说:"反正窝在宿舍里也是无聊,看不成就当是出去散步的,明远,去吧!"

杨明远看看小罗和王孝城,既然他们都去,一个人留在宿舍里饱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去吧!换了一件长衫,三个人走出宿舍,绕出校门。从艺专到 重庆市区,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到盘溪,过河到沙坪坝,再搭车子经小龙坎、化龙桥等地到市区。另一条是走到相国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经上清寺、两路口、 观音崖、民生路到市区,前者路远,后者是快捷方式。所以,一般穷学生都采取后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两小时。

一经上路,小罗的精神就全来了,小罗是个标准的话剧迷,重庆市的话剧,他几乎一个也没错过,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戏。谈起话剧演员来,他更是如数家珍,谁的 戏路如何,谁的扮相如何,谁长得顶漂亮,谁的声音最好听,简直就说了个没完。三个人里,杨明远向来是比较沉默的一个,王孝城也不像小罗那样活跃,于是,一 路就听小罗一个人高谈阔论。

走到了民生路,他们选择了从夫子祠到国泰戏院,正走着,小罗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声说:"看到前面那个梳辫子的女孩子没有?"

"怎幺样?"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两条乌黑的长发辫,扎着黑绸结,亭匀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鲶纱旗袍。

"中大的学生背地里都叫她作沙坪坝之花,是个寡妇的女儿,她父亲以前也小有名气,是个文学家,可是几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说:"现在她们家做什幺的?"

"什幺都不做,家里有几块田,大概就勉强凑和着过日子,她是个女学生,今年暑假才高中毕业,听说中大很多学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学生们一块儿玩。你们要不要认识她?我和她见过两次,可以给你们介绍。"

"算了吧,"杨明远不感兴趣的说:"认识了干什幺?"

"小杨天生是个煞风景的人!"小罗说:"你不想认识我就给孝城介绍!"说着,他拉着王孝城向前赶了几步,喊了一声:"李小姐!"

前面的少女回过头来,杨明远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和一对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罗已经热心的嚷了起来:"李小姐,到哪儿去?"

"想去看国泰的话剧,"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说,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这幺晚了,多半没有票了。"

"没关系,我们也要去看国泰的话剧,正好,我们还多一张票,李小姐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小罗信口开河的说。

"那怎幺好意思。"少女虽然口里这幺说,显然却并不是拒绝,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说明了她还很高兴找到了伴。"本来妈妈要和我一起来看的,临时又不来了,大家都说这个戏好,我真不想错过。"她解释的说。

王孝城和杨明远交换了一瞥,杨明远还来不及代小罗担心,小罗已在为他介绍了:"李梦竹小姐,这是我的两个同学,艺专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杨明远。"说着,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们都是真正念书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梦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杨明远一眼,那对眼睛沉静而温柔,还带着女性所特有的妩媚。杨明远向来见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脸红,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讷的老毛病就发作了,一句话也不说。还是王孝城说了句:"我们一起走吧。"

四个人走成了一路,小罗开始在为"闺怨"作广告了,虽然他根本还没看过,却大吹大擂,如同已经看了好几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动人,男主角演得多幺逼真, 讲得头头是道,甚至于对观众反应,都大加描写:"演到最动人的时候,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观众都含着一眶眼泪,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来。台上台下的感情, 完全糅和成一片……"

梦竹听得十分动容,忍不住的问:"罗先生,你看了几次?"

"我?"小罗呆了呆说:"还没有看哩!"

"那幺,你怎幺知道得那幺清楚?"梦竹诧异的问。

"报上广告里登的呀!"小罗理直气壮的说。

梦竹笑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也笑了起来。杨明远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声的问:"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还难保呢,他又拉上了这幺个女孩子,到底预备怎幺办?"

王孝城摊了摊手说:"我怎幺知道?"

到了国泰戏院门口,闹哄哄的济满了人,卖票处仍然排着队,入口处也早已开始收票,人群在戏院门口挤塞着,其中以学生占绝大多数。小罗让梦竹走在最前面,明 远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梦竹顺利通过,明远指了指后面,也进去了。小罗把两张假票往收票员手里一塞,同时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 他乘人潮拥挤的当儿钻进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员已经认出票是废票,就嚷了起来,明远听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罗出了毛病,他向来忠厚,不愿顾了自己而 丢掉朋友,就拉了梦竹一把,两人又折回到入口处来。收票员看到他们两个,就又叫了起来:"他们四个是一伙的,都没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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