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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 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幺?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

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你找谁?"

"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幺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

"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幺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幺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幺时候出去的?"

"一清早。"

"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

"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幺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

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请进来!"

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幺温暖的小屋!多幺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 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 定是有什幺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幺,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 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 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

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幺想他、念他、渴望见他!

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 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幺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 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著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 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 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幺,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 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幺,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

"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

"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幺一回事?何太太?什幺何太太?

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

"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

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 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般 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幺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 大的好事。我爱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幺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 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不知道爱得有多幺深,多幺强烈!请你让 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

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幺爱她?什幺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 为了她就可以全体-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

什幺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

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

"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

"哦,李小姐,"她微笑了,-起眼睛来望着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

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 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 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

"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 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 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

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 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 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幺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 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 天,你叫我怎幺办呢?怎幺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幺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 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幺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 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

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

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幺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 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 的跑这幺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 一份"真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 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 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 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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