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飞的天使(2)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奥帝,我来了!是我呀!"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我喜欢在自己家里。""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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