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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西沙(2)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怎样?"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西沙!"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我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换。"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儿去。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个好能干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着笑,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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