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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禅台北(2)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着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着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亲当然在等着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着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着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预先替我轻放着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着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是一双躺着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着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着,不是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事情吓过了?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滴的雨又豆子似的洒了下来。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我穿好了冰鞋坐着,静等着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边--。"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着这三个人慢慢试溜着,又怕他们偷我脚踏车上挂着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着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弄我的念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一个够。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念,慢慢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外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到,倔强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在它的怀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着,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前我说了一句大话。
  说着我滑到后陽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好大的雨啊!"转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着我飞打了一个转,放下地时问着;"要不要看我们排舞?""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着,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也高喊着:"阿民再见!"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啥罗!我说再见!你说啥罗!我说再见--"我踏着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居然放着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着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面的那种。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灵。它们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了它其中的色彩,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来,就会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弟弟热心的解释着。"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隧道,胆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反应要快,摸清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我不理他,只问着:"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小精灵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为什么不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陰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碰了到一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儿,我说去国父纪念馆呢!"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着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等什么,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受随波逐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死我,才能将躯壳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只是一霎间的事情而已--"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怕痛呢!"小王子抱着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没有放在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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