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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石(2)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急着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流浪的那种生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着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间跟着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着半嬉痞.跟着一群十几个 国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 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着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 半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 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 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着 它。

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着头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亚兰。”“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么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在我身旁。“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 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 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着,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着我。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着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应该是我去接你的。”“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 天看上去热不热?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 很当心,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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