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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2)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留下两个陰陽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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