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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孤单与孤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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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诗人,回到长诗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断的地方把它结束,在L快乐的地方和诗人满意的地方,把它结束。但是,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们,却没有忘记带回了长诗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恶梦。

现实在梦想中流行,一如梦想在现实中传诵。

她们都对他说:“你到底最爱谁?”每一个他的情人,都对他说:“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要最爱我。”她们众口一词:“最爱我,或者离开我。否则,你应该已经懂了,我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四壁围住的两个人的自由和平安里,每一个与他相爱的女人都对他这样说。诗人理解她们不同的声音所表达的同一个意思:“你只爱我一个,否则就没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害怕,别人会把我的秘密贴在墙上。”

L向她们保证: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的。L向她们每一个人发誓: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有那个可怕的夏天。

但是谁都知道,这保证是没有用的。你若抛弃我,你就会推翻誓言。保证和誓言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而且,就算这保证是可靠的,在你保证不泄露某种秘密的时候你还是自由的吗?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

L在长诗中断的地方继续逗留很久,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但是他曾对F医生说过,那是他过得最为紧张、小心、惶恐的一段时间。他同1在一起时要瞒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约会的时间到了只好找一个借口告别3和1,还有4和5和6和7……他要写信给她们说我最近很忙很忙,打电话给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会实在是没时间了请千万原谅……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是一个贼、一个小人、说谎者、阴谋家、流氓、骗子、猥亵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终日的没头苍蝇。

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他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性交。”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足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足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说。

18O

诗人又上路途。诗人的消息又在远方,远离城市和人群。

在山里,山脚下开阔的坡地上野花年年开放,准时无误。在沼泽,在清澈纯净的河的源头,蝴蝶悠然飞舞,蜻蜓和豆娘时而点破如镜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嘈杂。森林那边有猛禽在盘旋,有纺织鸟精心缝制的窝,有各色各样的产房,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阳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丛里蹲着年轻的狼,风吹草低,它们热切的目光不离开美丽的鹿群,柔软的脚步跟随在鹿群周围……。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远方,诗人在路途上,伫望和冥想。

远方的鹿群也是一样,为了期待的团聚,披星戴月赶着路程。我想,诗人应该能听见它们排山倒海般的脚步。我曾在那篇题为“礼拜日”的小说中谛听过它们的行踪,如今,在诗人的冥想和伫望中,我又听见了那些美丽动物亘古不变的消息:

冬天未尽,鹿群就动身北上,赶往夏栖地。沿途,它

们要涉过宽阔的冰河。

冰河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转、翻滚、碰撞,轰鸣声响彻荒原,一直推广到远方的大森

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踌躇着,在河岸上乱

作一团,试探,嘶鸣……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浪

声,浮冰的挤压声和爆裂声……

太阳的角度又变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犹豫,鹿

群慢慢镇定下来,随即一头接一头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在等待它们。它们游

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认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怜

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尔的意外也不饶过。每年这个

时候在这河上,都会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间,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年轻,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诗人就在那儿,他会去的。只身徒步,背着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帐篷,点起髯火,也许身边还有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儿,追随那群美丽的动物,继续他的梦想。

美丽的夏栖地,渐渐延长的白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阳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开,四处闪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

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鹿群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

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但是狼也来了,狼群追踪而来,

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

有一种预感:生命中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是什

么东西还不知道,只觉得焦躁又兴奋。听从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

双角。母鹿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那一时

刻……

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对长诗难以为继的失望,会把他送到那儿,送进对自然和野性的亲近。诗人早在我的那篇《礼拜日》,就到过那儿。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间领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赞叹并感恩于上苍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它们引吭高歌。嗅觉忽然百倍地

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着想象

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着情歌,请求母鹿的允诺,渴望她们的收留,放弃往日的

威严、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

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

鹿欲罢不能。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

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

衰的丈夫和坚韧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独走进坦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

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

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

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

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

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

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

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

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

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

昧。于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

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致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卑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

用舌尖舔平他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他。要让他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对未来浮想翩

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留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他权利。

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

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作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

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

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

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

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

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

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

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

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

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

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详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狠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

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维艰。鹿群要往

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

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他,恋恋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

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

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

箭飞下山岗。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跟”。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

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

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

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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