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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做不了你自己(2)

老侠:怎么势不两立,就是去电视台接受采访?人们在电视上特烂的节目中见过你两三次,有一次是北京电视台的《今晚我们相识》,有一次是你与刘毅然一起谈电影,那时刘毅然刚当导演。还有一次记不太清了。除了你,在《今晚我们相识》上还见过王蒙、刘震云等等。好在你的回答总是还不像其他人那样假。女主持人问:"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你的创作与你妻子有什么关系?"你的回答不是顺着她夸自己的妻子,而是说:"我写小说好像与我妻子没什么关系。写小说是我自个儿的事。"咱不谈别的,只谈电视。它的力量真就那么大吗?这么多"大腕"作家成为嘉宾?这些人真的需要用出镜来证明自己吗?而且还是那么烂的栏目?不太知名的作家出镜我还多少能理解,他们的名声比你和王蒙小多了,严格地讲,他们不属于公众人物,没多少人知道,出出镜扩大知名度也不算太丢人。而你和王蒙就不一样了,在北京或其他大城市,用家喻户晓来形容你们的名声也不太过分,普及率非常广。有了这种知名度,为什么还去那么个栏目?从根上讲,一个真正的作家,压根就不应该也不会想去那种电视栏目。

王朔:我的印象里,那次采访是在英达那家公司做的。好像那个时候,就是朋友之间的事。当然我那时也觉得电视是个非常好的传播媒体。那时候我也不写东西,闲着没事儿,有时候就去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我当时也确实有这种想法:电视是一种保持名声的东西,出名也不是什么坏事,想出名的欲望没有底儿,欲壑难填呀!出名对人确实有腐蚀力,决不次于钱或权力。喜欢出名,愿意出名,觉得上电视对自己的名声有利。当然,这种想法被拍摄过程中的难受抵消了。拍的时候化妆师要给你化妆,拍完后电视台要给你剪,弄得你面目全非。拍电视其实挺有意思的,电视给观众的都是加工过的,不是原来的东西。电视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广告,告诉你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东西。后来电视对我的吸引力也不大了,我觉得不那么有意思了。反正当时闲着没事,有一种招摇的念头,到处招摇。我记得当时上电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朋友,推托不了,心里觉得是帮人忙了,当然也对自己有利了。再一种就是觉得某个栏目收视率高啊。但是我好像还对自己有要求,那就是综艺节目坚决不去,像《正大综艺》这种,绝对不去,找过我两次我都没去。那种节目太危险了,简单的问题,答不上来就成了一个傻子坐在那儿。当时搞电视剧,与电视这一行接触比较多,就有了很多栏目上的联系。

老侠:就是说,还有比你更耐不住的。人们见过先锋戏剧也就是小剧场戏剧的导演牟森的大秃头出现在《正大综艺》的嘉宾席上。大伙当时有点儿糊涂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正大综艺》居然去找牟森,牟森居然去了?大众文化太有力量了,中国的所谓艺术家太柔弱了。

王朔:其实,选择什么栏目上电视,不过是半斤八两,没有根本区别,都挺寒碜的。

老侠:一些作家上电视,给人有两种感觉:一是不理解,王朔王蒙还要借助《今晚我们相识》来给自己做广告吗?让人觉得太下贱,做人都没底线了,更不要说当作家了。二是觉得这些人的智商怎么低到这种程度,怎么能让这种烂节目去提高知名度。你想拍我,又要在拍摄中摆弄我。不管怎样,你是个作家,不是戏子、歌星,进电视里当个人家的道具,让人家当个玩具耍,给你摆在那儿哼哼两句,逗大家乐。稍有智商的人,要出名,即便不讲做人的底线,也得讲点儿策略!这么出镜除了下作不讲人格之外,只有不讲策略的作家才会去《今晚我们相识》或《正大综艺》、《综艺大观》这种栏目。

王朔:确实是。我也发现不加选择地出镜,失比得要大。

不光你这么想,可能好多人都会这么想,王朔这小子没事怎么跑这儿来了?这类栏目的话题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所以电视这种大众工具,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拉平了,把方方面面的人都拉来了。其实,比如像婚恋节目,没有必要找作家,它可以找其他专家,如婚恋专家。心理专家等等,甚至可以找恋爱着的当事人都行。这里头可以讲些婚恋问题。其实电视节目也像小孩一样,有个泛文化的问题,太滥了怎么办?好像不仅仅如此,得显得更注重一精一神似的,其实无非是大家神侃一通。

老侠:经常看到些知名人物出镜,其实他的名声本来不用靠这个东西来提高或扩大。最后只能往恶里想,这些人利欲熏心又浅薄。像你这样的都是北京人里头的人一精一了,也是作家中的聪明人,居然还满脑子是水地做这种节目。像《麦田守望者》的作者赛林格,他就用另一种方法保持自己的名声。一本书成名之后,他就躲起来,那么多年没在媒体上曝光。大家都在猜,这人干吗去了?后来他唯-一次接受的采访,是一个十六岁的女高中生做的。他这样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做作,但他的这种做作,作为保持名声的策略起码比到《今晚我们相识》去当嘉宾的感觉要好一点。后者给人的感觉不仅是你这个人的个性被抹平了,而且智力也被抹平了。在文化圈中混,远离媒体,确有种守身如玉的大收获。看着别人在电视中出洋相,倒是另一种难得的教训。大众传媒不是个东西,把挺优秀的人弄成了猪脑子或小丑。

王朔:不光是电视,一些流行杂志也大量登这类东西,炒得人人都有个臭名,闻起来恶臭扑鼻。

老侠:姜文在这方面的自我把握还比较好。照实说,他是干演员干导演的,出镜率应该更高,但很少见他在其他演员导演们常出镜的节目中露面。那次《北京人在纽约》获了奖,电视台做了一台节目,姜文理应去。那天我们在一块,说今天不去领那个奖,结果就真没去。拍个煽情的臭电视剧,本身就是跌分儿的事,再去领什么奖就更让明眼人瞧不起。但这种涮大众文化炒作的行为,要在大众中付出代价,那件事后,姜文也受到许多指责。

王朔:姜文他作为一个演员,确实有身不由己的问题。人家身不由己都尽量少凑热闹,相比之下,我这样的作家反而去下做栏目凑热门,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姜文他有这么一个观点,就是他做演员的不能天天上电视,虽然名演员有很多机会上电视,但大家如果天天在电视上见到你,太熟了,你再演什么,大家就不信了,知道这是你,不是电影中的那个角色。他可能是有意回避上电视,特别是一些与电影无关的节目。像我呢,我明白这是一件丢人的事,可还是去,其实不是想避也避不开,不得不去,还是自己俗气的一面不能克服。媒体越发达,大家对传媒的依赖就越大。现在你很容易把一个消息散出去。可是传媒过分发达,你又要不断强化这个声音,就感觉到对大众传媒依赖大了。发《看上去很美》的时候,我曾经想就是不见传媒,你要采访,书面把问题提过来,我书面回答,这样自己有些把握。因为我正写新东西,不能者见记者,要不然脑子就乱了,没法写下去了。后来我发现绷不住,已经沸沸扬扬了。书也卖得很好了。传媒找不到你,就更变本加厉地炒这件事。这种时候你就要见传媒,以正视听,大众传媒的时代就是这样。一件事大伙儿不知道便不知道了,一旦知道了就要变本加厉。你答应了这个就要答应那个,都是朋友,你还是要做的。其实,就同一件事做几个采访,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别?没有。对于一个小说你只有一个想法,无非是跟这个朋友说漏了几句,和那个朋友多说了几句。实际上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地说。其实我当时是有这个信心的,我一句话不说,这书也能卖,传媒也还是要炒,但最终我绷不住,还是做了。

老侠:你老提到朋友,好像接受采访是出于朋友的面子,这种人情债也需要用如此代价去还吗?中国的许多事说不透就是因为人情,碍于人情面子,不喜欢的东西要装出喜欢,不想做的事要硬着头皮去做。人情到底是个什么,能让人如此屈尊就驾,愣用个人的时间和尊严去迁就人情。文化圈中的相互捧臭脚大多出于所谓人情。但一涉及到实质性利益,中国人是最不讲人情的。我倒觉得,你说的人情是一种借口和托辞。一个人哪会有那么多朋友?

王朔:混了个脸熟就算是朋友了。其实传媒的记者与公众人物之间的所谓友情,不能说绝对没有朋友的关系,但大多数是相互利用。可能你说得对,还是自己先绷不住了,才会接受一些不三不四的传媒。

老侠:那你觉得你这种公众角色,到处炒作,沸沸扬扬,人管你有没有看到听到,和你作为一个作家的个人,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判别?实质性的东西是什么?公众中的形象与你本身是合二而一。还是完全不同,抑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王朔:实质性的东西也不敢说。我觉得写小说和写电影、电视剧的时候不一样,现在写小说和过去写小说也不一样。现在写小说是自得其乐,给自己看。当然不能说作家可以不要读含了,说不要读者那是瞎说,是自欺欺人。不要读者你还当作家干什么?随便找点儿其他活儿干,都可以与读者无关。但我现在写小说觉得不是为读者而写,我可以在写小说时露怯,我人用保持一种姿态,痞子的姿态也好,张扬的姿态也好,知识人的姿态也好,都不用。写小说时可以真实一点儿,多愁善感一点儿,痴情一点儿,就是可以猛着点儿发傻发呆。写小说时人可以变得不那么做作,因为你只需要面对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我觉得写小说不是穿尼龙袜,专为给什么看的。我写小说是写自己,所以我觉得不能超过自己去添加点儿什么。意义这东西像刀子的光芒,刀子在它就有,不能说刀子不在硬造出光芒,不能为意义而意义。或者说我不追求这个。我就先坐下来把这把刀做好就完了,自己满意就完了,对自己诚实点儿。

老侠:能对自己诚实自然就能对读者诚实,怕就怕自欺欺人那种,以为对自己诚实,其实是按照公众口味。中国的事都弄反了。长期以来我们被要求献身公众才有自己,对社会负责才是对自己负责,弄得每个人之间都很相像,找不出个人的特点。硬性强制能抹平个胜,大众文化的软性浸透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大众文化做得还让人有享受之感,不那么生硬,那么令人反感。但骨子里是一致的,都是造就双面人。王朔与王蒙的小说能有个性上的区别,但在《今晚我们相识》中,你们俩就是同一个东西,大众传媒的工具,渴望扩大影响的名人,智商低下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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